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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红色故事

    余大爷呷了一口酒,娴娴地将故事道来。从院子外看,屋里暗黄的灯光无比温暖,月亮也睡着了。

回到二十年前,那时的城市还是一个小县,然而城市的人,城市的广播都是那么的澎湃激昂,整个街角,漫天的蓝色与灰色,分不清楚哪些是男人女人,哪些是老人青年。这些蓝色灰色的胸前都挂着一颗闪亮的红星,红星在蓝灰色的海洋中波动,跳跃,铿锵而有节奏的闪烁。

领头的壮年,他的右臂上绑着红布袋,左手拿着一本小红书,声嘶力竭地高喊道:“打到走资主义和一切牛鬼蛇神!”。后面的一群人跟着喊道:“某阶级某革命万岁。”他们到过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不成形了。当然,那时的我不过是一个教书匠,没那个心思和他们一天两天闹革命。后来有学生举报了我,说看见了我在办公室用毛笔写的反动大字。这件事轰动了学校,许多老师赶紧将自己的备课笔记,日记偷偷拿回家烧掉,甚至就连学生写的请假纸条也不放过。后来学生终于都不上课了,成天没事儿就在街上闹事。今天县委主任是反动派,明天街上卖油条的是资本主义,后天某个前清遗老的幺孙想复辟,天天有人遭殃。当时多数的青年和学生,视加入红卫队为优势的展现,那样不但表现了少年参与政治的热情,更实际的是可以让自己在避免挨批斗的同时尽情的释放心中的野兽。当然,也有些知青是为了凑合着组个队,一览祖国各地大好风景,尝尽免费午餐。我的儿子就是其中一个,他那时才十九岁,凭关系使滑头,整天跟在县革委主任的屁股后面。我为了不让他参加红卫兵,还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他赌气离开了家。

我回到家里也实在无聊,像我这种人,一不做活儿,而不跟着他们闹革命,三不耕地,也没啥事做,就成天喝酒,开始一点点的喝,后来没命的喝。那时啊,就知道醉着好啊,啥都不用你想,只需静静地躺着睡一下午,管它外面多热闹,我只浸泡在浓郁的酒水里。有一天,我在自家的院里喝多了,竟然学着作古的人,在墙上写起字来。字是“不为革命只为酒,虚怀纳谷方是人。”

说到这儿余大爷竟然笑了,吴铭也笑了。盘子里的菜有些微微的凉,吴铭将盘子放在煤炭炉子上,不一会,凝固的油团就兹兹跳动起来,最后又化开,变成浅浅的一汪小油海。余大爷夹了一筷子,吃在嘴里又热噗噗了。他接着讲:

那时我喝得烂醉,也记不清自己写的啥,或许不是我写的,而是心里那个清醒的我写的吧。余其实很早前就有人不高兴我了,不知是谁告了密,那天下午县里的革委领导以及一大群红卫兵就包围了我的院子。我家那条黄狗都吓得躲在床底下,伸出长长的红舌,委屈的垂下眼皮,一个劲儿的咕隆。我醉得不醒人世,感受不到他们声势浩大的阵势。最后门是被他们踹开了,他们请来了工人,把我的墙给锯了下来作为‘罪证’,两个力气大的就着那块墙板,把熟睡的我放在上面。一并抬走了。

我醒来的时候,四周都是眼睛,他们很是激动地盯着我,知道老子要倒狗屎霉了,高兴得无与伦比,整个人张牙舞爪。

一个梳着倒背头的人发话了:“革命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们还是抓住了潜伏在群众中的走资派!”

一位群众道:“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大家为了革命,他还喝得烂醉”

另一位群众小孩子指着那面墙:“呀,mama,墙上的字写得好漂亮啊,我想学,mama”,孩子mama赶紧捂住他的嘴。

倒背头训斥道:“好,哼,反动派的字有啥好。你们仔细推敲,什么人不会革命,但会怀中纳谷”

“哦……呀……哈……”,群众恍然大悟,原来这人不紧是个走资派,还是个地主啊。

看到群众如此高的觉悟,倒背头有些高兴。他大声的陈词,口水也跟着主人长脸,到处肆无忌惮地横飞:“现在还需要人证啊,得要他的儿子出面指认他老子的罪恶行径啊。”

群众一致的喊道:“打到地主,儿子无罪……打到地主,儿子无罪……”不知是谁认识我的儿子,便将他推到了台上。

说到这里,余大爷突然不说了,他也不问吴铭,自己倒上满满一杯酒,一口就甩了。他满脸通红,气息粗犷的从鼻子流出,热腾腾的。

吴铭看出来了点东西,就说:“大爷,没事儿吧”

余大爷摸了摸胡子边上余留的酒迹,道:“没事儿!”他接着讲到:

没想到那个龟儿子尽然真的犹豫着走到我面前了,他抖动着手指了指我又放下。倒背头跑到他跟前,他恭敬的喊了声:“长官!”

可恶的倒背头娘希匹,他向我那小子挤了挤眼,笑得阴险至极。最后直接走到他身旁,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拉长语调道:“小余,你要考虑考虑自己的政治前途啊!”

后面的群众又高举起拳头:“打到地主,大义灭亲……”

我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了跟好主子,竟然畏畏缩缩的想要来污蔑老子了。心里一下就凉了大半截,突然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意义都没了,还有意义吗?自己儿子都不是个东西。

我把头歪向一边,不去看他。他却慢慢靠近我,先轻声地喊了声:“爹,我……”。我冷冷地唾了一地口水:“我没有儿子,你认错人了。”我望着遥远的天际,然而眼泪已经在眼眶大转了,但我不想让人看见。

吴铭听到这些,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他举起酒杯:“余大爷,我们还是喝酒吧……”

余大爷有些激动,拍着桌子喊道:“我还没讲完”

最后他当着所有的人,指着我的鼻子结结巴巴地说道:“对,对,姓余的就是大——大地主……”

我心里就在笑啊:“难道你不姓余吗?”

群众不肯放过,追问:“你爹盗窃的国家财产藏在哪儿了?”

他又结巴地说:“大概在床下!”

群众问:“床下哪儿?”

他:“大概挖了一个坑吧!”

好小子,居然有这样的想象力,不去写书都可惜了。

群众和领导对他给予了极大的表扬,而我,最后当然是被他们狠狠地整了。戴尖尖帽游街,坐老虎长凳,书不用教了,财产也没收了,自从那时起我就没和那个龟儿子再见面了。后来有人建议派我去收拾县里的各种垃圾,算是个惩戒吧。我一开始极力的反抗,可是反抗也没有用啊,他们那么多人,而我就一个人。后来我想通了,继续教书又怎样?学生们的心思都变了,变得红透了。倒不如看他们成天的互斗,像耍猴,多有意思啊。再后来,习惯了,忘了自己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到现在都二十五年了,真的习惯了。

有时生命就是很奇怪,你饥渴地区寻找一个能读懂你的困厄与悲痛的人,然而最终顾影自怜的却只有自己,你伤痛,可是人从来都是孤单的,从你来到这个世界直到离开,没人能陪伴。

说完最后的话,余大爷的嗓子越来越低了,最后变得呜咽和嘶哑。他的眼眶里好像噙着水,就要痛快地撒下了。

吴铭心里难受极了,他看着余大爷花白的银发,在微黄的灯光下,是那么憔悴。一个人的一生,就白一次头,白过了,就再不会变黑。现在的余大爷,仍然是以一个智慧生命体的形态呈现在吴铭面前,或激昂,或失落。然而这个生命体什么时候做过什么,什么时候受过伤;又是什么时候泯灭;又有谁会知道?想多了,吴铭竟然就呆呆地看着余大爷,眼珠子都不动一下。还是余大爷把他叫醒的,当他回到现实的时候,余大爷倒满了酒。

吴铭道:“那你儿子现在呢?找过你吗?”

余大爷道:“前两天还找过,我是不打算认他的,这二十多年都挺过来了,现在更不需要他了。”

吴铭:“或许现在他后悔了呢?”

余大爷半响不语,手指轻轻地敲击桌子,他把耳朵靠近,桌面上发出砰砰的声音。他笑了:“这桌子不敲不响,敲猛了又怕划伤指甲。来,喝酒,我们喝酒。”

吴铭不明白他的话,却总觉得另有一成深意。

余大爷说:“这个酒啊,确实是好东西。吴铭,你在酒中看到的是什么?”

吴铭回道:“是我自己的倒影啊”

“对,吴铭,记住,是你自己,不是别人,也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你自己。”余大爷突然严肃起来,接着说道:“酒是一种表达情趣,高雅而有格调的好东西,酒中精神不是量与牌子就能代替的,你可以喝最好的酒,你也可以喝它三百杯,然后大醉天明。但是,你不会快乐,也不会受到别人尊敬,你只会吐出一肚子的污秽和脏话,然后昏睡于世,你能明白吗?”

吴铭其实还真的不是很明白,在他这个年龄,伤心了喝个大醉,高兴了喝个大醉,请人与被请喝个大醉。那些都是正常的定律,他还没到那个不需要理睬和巴结任何人,只顾惜自己不长生命的年龄。但是余大爷那么严肃认真地讲了半天,他怎能像蛮牛一样什么都不懂呢。于是吴铭只得回道:“懂,还是有点懂的,嘿嘿!”

余大爷道:“今天就到这儿吧,喝高兴聊高兴就行了!你后天来我这儿吧,我教你写大字儿。”

吴铭听到“大字”俩字,总算有点高兴了,便使劲地点头。

吴铭走到了院子口,余大爷叫住吴铭:“哦,吴铭。那个人你早晚会知道的。”

那晚回到家,吴铭辗转反侧,他是为着一个事情而烦恼。六点的时候,他就穿好衣服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踏上了二楼。他走到余中门前,门上贴着一个斗大的红色倒福,福字的边框由于年久已经有些褪色了,露出本来的白色。吴铭伸出手去想要敲门,但不知怎么的,手突然自己缩回。他小步走到旁边余宛然的门前,对着门上温婉可爱的邓丽君的鼻子轻轻地敲了下,然后收住呼吸,他听到了自己的心砰砰地跳个不停。门内没有反应,他又轻轻的在原来的位置敲了一下,这次他的耳朵贴着门,想要听清楚里面的动静。然而里面依然没有动静,他想,还是算了吧,等她们都起来了在谈。这样想着,吴铭反身向楼下迈去。刚要下楼,宛然屋里响起达达的拖鞋声,接着门被有气无力的打开。宛然蓬松着头发,眯着眼睛,站着都是歪歪倒倒的模样,他也不看吴铭,就咿咿呀呀地道:“爸,什么事啊?我还在做梦呢”

吴铭轻轻地哼了声,道:“是我,吴铭”。

余宛然听见吴铭的声音,突然睁大眼睛,她快速揉掉朦胧的睡意,突然间清醒了许多,道:“吴……吴铭呀,这么早,干—干—干嘛啊?”余宛然由于吃惊与好奇,尽然都口吃了。

吴铭低声地说:“先把们关了,别让你爸听见。”

余宛然犹豫了瞬间,还是把们关了,她是相信吴铭人品的。吴铭看着她,好像突然回到了第一次,在卖花的那个路口看到了可爱的她,那时候他就深信自己是不配她的,只希望多看两眼,那就美了。而在此刻,他又回到了这个原始的目的,看着宛然,就像第一次看见她一样,只是看着,就足够。宛然的眼睛确实是他见过最美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竟然能使他开始变得局促不安。宛然看出了他的异样,这种异样折射出来的,又是那个当初痴痴傻傻暗恋她的吴铭了。

余宛然降低语调,亲声地道:“吴铭,什么事啊?”

“我准备离开酒楼了”,吴铭接着故作幽默地说:“当初真的很感谢你,没让我这个乡里来的穷小子饿死街头,哈哈”。

余宛然呆了半响,吴铭突然要离开,她竟然有些隐约的不舍,她强作镇定:“哦,那干啥?”

吴铭:“也没啥,就是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我还年轻呢,不想一辈子这样。”

宛然:“哦……”

吴铭:“离酒楼不远,说不定我们还可以经常遇见,哈哈。”

宛然:“什么地方?以后我可以找你啊”

吴铭:“不用了,麻烦。”他想了想,又道:“再说你家老王也不答应啊,万一你被我拐了咋办?”余宛然嗔视了他一眼,随即恢复正常。宛然有些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吴铭对她的态度开始变了,没想到最近一次好好的谈话竟然是告别。她觉得自己心有些怪怪的,明明有个地方很痒,想去抓,去挠,就是找不准地儿。

吴铭:“你替我给余老板说声吧!”

宛然:“这个月没几天了,把工资领了再走也不迟啊。”

吴铭:“算了,麻烦,就这样吧。”

宛然:“麻烦。。。。。。哦!”

当吴铭走下楼的时候,他不知道,这个奇怪的女人是站在门口,看着他走下楼消失,听着他的脚步声被空气吸收完了才进屋的。他也不知道,这个他认为从来就没有真正在意过他的女人,那一刻,竟然神经恍惚的,满脑子的他。

吴铭就这样走了,离开了招客酒楼。他去了余大爷那儿,在那个地方,他自由而快乐,他可以尽情地看书,累了听听余大爷的故事。他开启了新的人生航向,而这航向,将指引着他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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