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风来(小虐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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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咔——轰! 一道惊雷骤然于黑夜中乍响,骇白电光铿然劈在桌案上,仿佛一柄飞来的寒锋,悍然割裂出错位的阴阳。 皇帝嚇得手下一松,一把黑子琳琳琅琅散落至地,暗室烛光之下,隐隐崩出几抹古阗玉温润细腻的油脂光泽来。 道人却于唇前竖起一指,似是提醒皇帝噤声静候,随即伸手打开案上烛台,五指笼住其中明灭摇曳的烛火,食指一挑,从焰心处拈出一团细如粟粒的火苗,倏地,只见那团摇摇将熄的弱火竟陡然暴膨作一股冲天烈焰,煌煌然将道人整个吞没,炙热灼息放肆地喷吐,直燎得皇帝以袖遮面侧身欲躲,片刻后,火气渐消,皇帝方才挪开宽袖,只见那名俊雅道人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身形秀颀的巨禽,一身赤色靓羽宛如绮色流霞,于烛光中闪出万点细碎金屑。 皇帝登时移桌离座,躬身拱手道:“见过南方陵光道君。” 那凤凰将玛瑙似的眼珠骨碌一转,望了皇帝一眼,兀地口吐人言道:“人主听宣。” 皇帝恭敬道:“是。” “三天尊敕令:千秋龙寿之日,地脉玄蕴之时,天雷五显,地火五应,疾降正法,诛灭煞星,开旗急召,不得稽停。” 述罢,凤凰折颈自翼窝处叼下一根流光溢彩的赤羽,皇帝将双掌向上恭呈,凤凰尖喙一松,那根赤羽便轻飘飘落入皇帝掌心,转瞬间便延展作一面宽大的红旗,水滑缎面上赫然绣着“奉天尊敕”四枚金丝大篆。 “人臣领命,谨遵三天尊法旨。”皇帝沉身下拜道。 凤凰回礼道:“陛下请起。”忽而又提议道:“太上天府虽有意扶助,但此次的煞星实属煞中之煞,命犯一千七百道杀戒,乃前所未有之事,只恐到时候天地神人合力也不能将其完全诛灭。” 皇帝起身,惊而问道:“请问道君,届时如何才能完全诛灭煞星?” 凤凰缓缓道:“那颗煞星降生之时,被三天尊并南斗北斗十三星君合力打上一道杀戒封印,当煞气发作之时,那道封印便会显现,镇压煞气的滋生。换而言之,当封印显现之时,即是煞星最为虚弱之时。” 皇帝若有所思道:“那要如何才能使煞气发作,令封印显现呢?” 凤凰眨了眨晶亮的圆眼,毛茸茸的窄脸上似乎带着笑意:“任凭她金刚不坏之身,内里也总有一处琉璃心窍,身死莫过于心死,陛下会意了吗?” 皇帝面上一僵,旋即眉头一蹙,尽管心中不屑于此等以情为攻之法,却仍是恭声答道:“多谢道君指点。” 凤凰未多作停留,只再度将身化作熊熊烈火,毕剥声声炸响,黏天焰势瞬息间便浓缩入烛台中,与那团微微摇曳的烛火融为一体。 秋雨歇复下,禁中一片阴。 杨颂圣侍立于垂拱殿门前,濡濡潮气蒸得他昏昏欲睡,却又每每被右膝处针刺般的疼痛扎醒,这难愈的病根全拜三个月前咸阳公主于玄都观香阁内的那一记狠踹所赐。 怪力近乎妖,狠戾近乎魔。 他暗暗咬牙,只能默默在心里将咸阳公主千刀万剐。 忽闻得一阵泠泠泷泷的踩水声,由远及近,循循入耳,杨颂圣低垂着头缓缓睁眼,入目先是一双橐橐踱来的金云滚边皂靴,其上飘扬着一段异常醒目的紫棠色衣摆,他心道:来者又是哪位书蠹老臣?谁知目光甫一上移,一大串悬于腰际、振声沉顿的玄铁符节蓦然撞入他眼帘,惊得他困意顿消,猛地抬望眼。 这一眼,却又吓掉他半条命。 竟是当日闯入阁中的咸阳公主的驸马! 三个月不见,那文弱驸马竟已长成昂藏之躯,冠玉般的面容似是经受风沙洗炼,磋磨出一派硬朗轮廓,清秀眉眼间尽是横秋冷意,垂睫则楚楚无辜,抬眸则锋芒毕露。 那人斜睨了眼呆呆望痴的杨颂圣,不待他回神,自己却抢先高声通禀道:“臣霍仙筹,应召前来,求圣人赐对。” 杨颂圣方才如梦初醒,原来是自己错认了这兄弟俩。 但一想到自己这腿上的残疾,心中不由得又生出怨气来,这霍家哥怎么说也算咸阳公主的大叔子,未必不可在他身上小小地报个仇。 “请靖边侯稍待,小人去给您搬张椅……” “免了。” 霍仙筹声如斩钉截铁,带着几分军令如山的气魄,将杨颂圣本就微驼的脊背压得更驼了。 未几,殿门缓缓中开,一名内侍侧身侍立于门内,拱手延请道:“回禀靖边侯,陛下有请。” 霍仙筹随即阔步进入殿中,再未看杨颂圣一眼。 此时皇帝正支肘于桌案边沿,擢手撑腮悠悠捻须,只是须长尚可掌中度量,脑中万千杂绪却是无处寻根,抬眼望见霍仙筹来了,便收起了一脸愁容,和蔼笑道:“霍侯爷来啦。” 霍仙筹行至堂中,躬身作揖道:“陛下万安。如此称呼,臣万不敢领受” 皇帝悠悠笑道:“你父亲在时,世人称他为霍侯爷,称你为霍小侯爷,十多年如弹指一瞬,现如今,你成了唯一的霍侯爷了,有什么不敢领受的,朕不喊你又能喊谁呢?” 见霍仙筹沉默不语,皇帝无奈地挥挥手道:“行了,不跟你这石头开玩笑了,免礼吧。” 霍仙筹立直身子,开门见山道:“陛下唤臣来此,是有何事嘱托?” 皇帝瞥了一眼他腰间玉带上悬挂的十三枚皇营兵符,回道:“朕未曾通知你,便擅自将一半的禁卫营兵符收缴,不知你心里可有觉得委屈?” 霍仙筹一愣,旋即剖白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门兵马又岂能为臣一家之私计?陛下要收回,臣绝无二话!” 皇帝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靖边侯的一片忠心,朕自然是不会怀疑的,朕是想说,你可知道朕将那些兵符给了谁?” 霍仙筹眸中闪过一丝精光,他眯了眯眼,却微微摇头道:“臣不知。” 皇帝望着他,牙关轻咬,只简短说了一个字:“晋。” 霍仙筹立时皱眉道:“陛下,禁卫营绝大多数编军都是曾经伐杨时的精锐,其中有不少是他晋藩的旧部,建国后您为防兵权乱政,可是费了大气力调兵削将,如今却送羊入虎口,可否告诉臣其中的缘故?” 皇帝道:“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你可知道?” 霍仙筹倏地瞪大了眼,只见皇帝一字一顿地缓缓道:“此乃,请君入瓮之计。” “晋王当朕真的对他在军队里动的手脚全然不知?看他如此卖力投入,朕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他上下跳梁,勉强图一乐。他曾经的那些旧部早已被朕渗透完了,如今他手上的只是一伙傀儡之兵,可cao之线都握在朕的手中。” “朕之所以大力削将,却独独给你霍家留了一道兵柄,是想在日后危难之际不至于成为孤家寡人,霍氏,即是天子枕边之刃。靖边侯——霍仙筹,朕现在给你一道口谕,请你务必继先考之遗愿,全心效力。” 霍仙筹立马单膝跪地,拱手恭敬道:“臣听上谕。” 皇帝郑重道:“一个月后,天长节仪典之上,诛杀晋贼。” “臣领命。” 皇帝将他扶起,殷切道:“待此役一毕,朕就令你重回益津关。” 霍仙筹眉头一动,只听得皇帝笑道:“只盼来年岁末之时,便不用再北纳岁币了。” 待霍仙筹告退后,皇帝仍立于堂中不动,他垂目凝视着自己方才扶起霍仙筹的那只手,五指伸了又伸,掌心翻了又翻,忽地嗤笑出声。 他摸到了霍仙筹隐于官袍下的一层软甲。 君心与臣心,便被这一层软甲轻易隔开,哪管是否还有人心。 皇帝狠了狠心,决定再利用一下剩余的棋子,便招来殿角侍立的一名内侍,吩咐道:“速去传咸阳公主来。另外,找一些宫人内侍绊住靖边侯,教他缓出宫门。” 内侍领了命,便匆匆准备去了。 霍仙筹再出来时,风雨已歇,雨后潮气难散,风过水洼微澜,殿前广场上尚留有几泓未及从御沟输排的水洼,清楚倒映着青白瓷釉般的天色。 可还未出游廊,忽地从旁闪出两名娇花般美貌的宫人来,其中一人伸出纤手欲拽住霍仙筹的衣角,另一人则夹着嗓音软软糯糯道:“侯爷请留步,陛下方才言有未尽,特地遣我等来请侯爷回去呢。” 霍仙筹不动声色地躲过伸来的那只手,旋即后撤一步拉开距离,淡漠道:“宫人不便与外男独处,回去可以,但请二位姑娘叫几位内侍陪同,这才符合规矩。” 那两名宫人立时拉下了脸,只得扭头朝一旁花堆廊柱间呼喊几声,旋即便从中冒出几名内侍来,战战兢兢地走到霍仙筹面前。 霍仙筹疑惑道:“怕什么?我长得很吓人?”他推开身前的内侍,向游廊尽处张望,只见一队衣香鬓影叠叠的仪仗浩浩荡荡从游廊内移来。 忽地,从仪仗队伍中跌跌撞撞冲出一名锦衣女子,她用力拨开首端开路的几名侍女,一抬头,恰巧与霍仙筹对上视线,霍仙筹欲转身回避,谁知蓦地横空飞来一只雀头金簪,铮然刺破霍仙筹的一段衣袖,狠狠凿进一边的廊柱里,霍仙筹未及反应过来,右手便被猝然钉在了冰冷阴湿的廊柱之上。 身边几名宫人内侍吓得倒头便拜,口中不住地哀嚎:“咸阳公主饶命!” 霍仙筹面无表情地望着不远处状如疯癫的咸阳公主,似乎感受不到丝毫右手传来的痛觉,也看不见掌中淋漓滑落的鲜血。 他看到她额心上的一颗朱砂痣在阴沉天气里发出警示般的红光。 忽地,她开口,声音却无比嘶哑:“霍仙令,你敢再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