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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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长。” 刚下体育课,裴清钰一边擦汗一边心不在焉地听朋友抱怨刚刚打球丢的分,突然被狠狠一个肘击,不明所以地抬眼看到站在门口笑眼盈盈的言蕊生。 “你、你怎么来了?” 看着慢慢走近的人,裴清钰竟然不自觉地退了半步。 言蕊生视若无睹,神色不变,只是笑道:“我哥生病了,他让我帮他把作业带回去。” “慈生还好吗?”裴清钰心里狠狠唾弃自己胡思乱想,慌忙补救。 “已经退烧了。” “那就好。” 裴清钰看也不敢看她的眼睛,匆匆点了头,贼一样地溜进教室,把言慈生桌上有用的书收拾了一遍,又做了一次深呼吸,这才走出去。 言蕊生正在和他的朋友们交谈,像对着他一样灿烂地笑着,他们聊得很开心随意,不像裴清钰开口前要先九曲十八弯地憋一憋。 裴清钰忽然觉得胸口发闷——自己为了照顾友人心情小心翼翼,倒是半点也没落着好。 他赌气般地不言不语将书递向她眼前。 言蕊生接过书,道了句谢,从宽大的校服外套口袋里掏出什么,轻轻拍在他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掌心。 一袋包装简洁的手工饼干。 “最近我在家里掌厨,闲来试着做的,算是给学长的一点谢礼。” 她扔下这句话,还未等他反应,抱着书小跑离开了,及肩披落的发尾上下跳跃着,像她这个人一样,生动活泼,捉摸不透,你永远也猜不到下一步她的话会落在哪。 朋友吹了个口哨,颇有兴致地凑过来啧啧:“哎呀,裴大少爷你就从了吧。” “滚。”裴清钰嫌弃地推开朋友汗津津的脑袋,却在他伸出手要拿那袋饼干时,猝然合起掌心背过手去。 “给我尝口呗。” “滚。” “不是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 “滚。” 在那个台风带来的暴雨天,言慈生当晚起了高烧。 “39度。” 言蕊生透着光眯眼看水银流至的刻度,低下头就是言慈生烧得绯红的脸。 布满白皙额头的汗滴像白玉盘上的玉珠,和着昏迷的人藏在散落凌乱的发丝中如陷梦魇的脆弱神情,有一种揉花碎玉的靡艳。 她伸手搭上他的额头,几乎一触即分,皱起眉头。 果然烫得惊人。 正要出去找退烧贴,言蕊生垂落的右手却忽地被紧紧抓住。 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言慈生几乎是用他的手指缠住了她的手,源源不断的热气从肌肤相贴的地方涌入她的手心,散也散不开。 “言慈生,松手。” 言蕊生虽然知道他可能听不见,还是一边轻呵,一边弯下身来要解开他们交缠的手指。 他用力到指尖都绷着殷红,好似他们的手本就该如此一体一样地难以分开。 言蕊生轻轻叹气。 她走近几步,侧坐在他的床边,俯视他的脸。 睡梦中的言慈生不知道为什么皱着眉,把薄薄的唇都抿出血色,看上去像是在遭受什么痛苦一样,和平日里不管她做什么都从容不迫的样子大相径庭。 言蕊生看了半晌,突然伸出另一只自由的手搭在他的额头。 果然下一刻不出所料地被他另一只手也紧紧按住,两人以一种奇怪的姿态联接在一起,言蕊生像是被言慈生钉在了他身上一样。 言蕊生讨厌这种感觉。 就像讨厌所有对她和言慈生说“你们是双胞胎,你们对于彼此独一无二”的那些人一样。 她冷着脸,终于开始用力挣开言慈生的手。 衣被摩挲间,她听见言慈生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痛,声音轻飘飘的,但她独独就听见了那一声。 “言慈生,你给我放开。” 言蕊生放弃了无用的挣扎,但语气里的怒火压也压不住。 “言慈生,我讨厌你。” 小小的人儿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一丸水银的眸子里分明转着眼泪,还是倔强地咬着牙不让它掉下来。 与她长相相似的男孩却神情平静,被怀中的人胡乱踢打也无所谓,反而收紧了手臂,不让她挣脱。 ——“言慈生!你松开!” ——“给我松开!” ——“我讨厌你!” ······ ——“我恨你。” 母亲走的前一个夜晚,言慈生撞见了她在匆忙地收拾行李。 尴尬狼狈的女人抱着他泣不成声,请求他的原谅。 他被按在肩头,闻着母亲身上的馨香,却感觉自己的灵魂站在对面,注视着这一场闹剧,冷冷地,面无表情地。 “蕊生呢?”他轻轻开口。 成禾的泪更止也止不住,她说:“mama想带她走。” “蕊生从来都离不开我,如果把她留在这里她会伤心的。” “mama只能够带她走,慈生,原谅mama好吗?” 小言慈生沉默半晌,抬起双手把她紧紧箍住,低声说:“mama,我不会原谅你。” 女人倏然惊起,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如果你把蕊生带走,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蕊生是我的,”他脱开女人的怀抱,低着头和她不知所措的目光对峙,淡淡说道,“她是我的meimei。” “您不能带走她。” 成禾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她拖着行李,女儿抱着她的腿怎么也不放开,她正是心软,想抱她安慰,想不管不顾地带泪眼婆娑的女儿离开,她的儿子一步步走来,一根根掰开了女儿的手,把她抱入怀中,离开成禾的身边。 “mama、mama!”小小的人儿哭得声嘶力竭,让成禾的泪也一瞬间溃堤。 她正要走近言蕊生,却在触及言慈生毫不掩饰的疏离警告的目光后,不自觉停下来。 再见,mama。 他无声地开口,告别了他们的母亲。 他怀中的人满口胡话地闹了许久终于停歇,他正要抬起手擦拭她的眼泪,却听见她一字一顿地说。 “我恨你。” 口齿清晰。 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恨”在她的认知里,是比“讨厌”要严重一百倍的词,mama教过她:“蕊生,不能对人随便说哦。” “说了会怎么样呢?”小小的她天真地问。 “会让那个人很受伤的,比死掉还严重。”一同与她接受教育的小言慈生冷静补充。 于是她想,自己永远也不会说这个字,因为她的世界里还没有遇到坏人,爸爸mama哥哥,甚至是楼下的保安爷爷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们爱她,他们不会伤害她,她也不会用这个字让他们受伤。 言慈生手顿了一顿,还是垂睫仔细地擦她的眼泪,为她整理头发。 言蕊生说完那句话就好像失去了全部折腾的力气,呆呆地顺着他摆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唇角溢出的鲜血,慢慢地把目光移到地上被他随口吐掉的沾着血的乳牙上。 爸爸mama曾经哄过换牙期的他们,说把掉下的牙齿扔在房顶上就能够许一个愿望。 这颗被言蕊生撞掉的乳牙,给言慈生换来了不会离开他的言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