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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心子弹(二)

    

糖心子弹(二)



    冬季的庞培天亮得有些晚。冬阳从大西洋苍蓝的海浪中升起,暖色早已洗涤殆尽,只剩下无机玻璃般冰冷剔透的质感。粘连的海水嘀嗒嘀嗒碾转落入窗内,在木制窗沿上涂抹黯淡曦光。来自索伦特海峡的潮风钻入窗隙,拂过伊丽莎白的眼睑,夹杂海盐粒般的粗糙质感让她不自觉颤了颤睫毛。

    睁眼前,先一步觉醒的皮肤察觉到了异样。伊丽莎白的大脑有一半还浸溺在梦境中,但这不同寻常的触感足以使她本能地皱眉。简单地讲,由另一个人制造出的、酥热又微刺的触感包裹她全身大半皮肤,对方渡过来的体温怎么说呢……和煦?炽热?灼人?毕竟都在接触之地蒸出了微/黏的汗水。

    考虑到这儿伊丽莎白顿时不想睁眼了。她小心翼翼从环住腰肩的手臂里溜出来,摸索着下/床。脱离了危险区域,微凉的海风掠过她沁满薄汗的皮肤,让她因宿醉而晕乎的脑子清醒了点。

    伸腿勾起地上的外套,勉强罩住肩膀,伊丽莎白这才掀开眼皮。

    不知是不是因为当海盗散漫惯了,床/上这白痴连日耳曼人严肃规律的作息都抛弃了,此时竟然还沉睡着。银发在迷离的冬阳中融化欲滴,嶙石般的眉毛紧蹙着,缀着黑铁十字的金属链从颈侧蜿蜒到笔直微兀的锁骨。被子因她的离开掀了起一角,随着呼吸紧绷与松缓有序交替的肌rou线条便藏于阴影之下。一个成年男人,认知突然就清晰起来。

    这认知和昨晚的经历一样让她烦躁。她还记得捏着肩腰的手掌,搔着颈窝的发茬,抵着下巴的肩胛,卡着椎骨的尖齿。在英/国待的久了,伊丽莎白几乎以为所有男性都是那样的绅士,仿佛最合适的烫度泡就的安岭红茶般温和润口。而今基尔伯特轻易打破了她的印象,他就像荒原上骤然扫至的飓风,以其独有的节奏挤占旁人的呼吸。她怎么能忽视他的存在。

    “基尔?”

    伊丽莎白攥住他的银发,本想晃晃他的脑袋把他从睡梦中揪出来,手腕却倏地被扣住。

    视线颠簸,头顶的曦光被掠去大半,银发亮晃晃刺进视线。在梦中也保持着高度警惕的男人将她按在/身/下剥夺去行动力,垂落的黑铁十字挂坠刮疼了她的脸。伊丽莎白抬腿狠狠地蹬他,于是他们纠缠着从/床/上滚到地面。

    锢着她手腕的手掌如铸死的铁水般没有一丝松懈。这人的力气简直大得吓人,平时跟她打架时都刻意放轻力道了吗?

    这个认知让伊丽莎白暴躁到无以复加。她翻腾着身体咬牙切齿大喊他的名字:“……基尔伯特!”

    从梦中惊醒的基尔伯特有短暂的茫然,目光接触到身下这姑娘因恼怒而鼓起的微红面颊,才松开手。“我很抱歉……是应激反应。”晨起的声音未经润湿,磨砂质感蹭着她的耳蜗。

    基尔伯特松开了手,却没有起身,面对面躺在地板上的蠢姿势维持了半分钟,伊丽莎白终于忍无可忍:“你他妈要压到什么时候?”

    基尔伯特用目光容纳着她,喉结轻微耸动:“……茜茜,你披的那件外套是我的。”

    伊丽莎白就躺在那堆衣物中,棕发凌/乱地埋住绯红的两腮,以不合身的宽大男式外套遮挡身体,每一片无意中暴露出的皮肤都仿佛密林中的阳光斑点般珍贵,紧皱的眉头甚至让他觉得有一点点可爱。这对男士来说自然是无言的刺激,基尔伯特眯起鲜红的眼,准备更进一步时,伊丽莎白冷淡地抱起手臂,将膝盖别进他的胯部,正抵着脆弱的器官,估计用点力撞上来就能废除他的男性/功能。

    好了,毕竟昨晚也饱足了。基尔伯特暂歇了心思,起身背对着她,示意她尽快穿着。

    伊丽莎白支起身体,基尔伯特背过的身体朝着窗户,镌进银色雨丝般的万缕光芒中,宽阔的肩膀像一块刻满丰功伟绩的海边纪念碑,自下削凿开大片阴影。她正好被圈在其中,就如靠岸停泊的船。莫名其妙的心思迫使她多打量了他几眼,这个日耳曼男人有着修长的椎骨,微微凸起的模样仿佛一张蓄势的弓。周围有醒目的的抓/痕,伊丽莎白清楚是她昨夜留下的。

    这还真是……

    伊丽莎白的眉心难以松展,她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听到靴子跟敲击木地板的声音,基尔伯特“啧”了声嗤笑轻语着,“你还真快。”他转过身,光影在身躯上变幻。

    不等他站定,伊丽莎白用腿别倒他。基尔伯特仰面倒回凌乱的床铺,衣服天女散花般落在他身上。

    “穿好衣服再起来!这里是皇家海军,又不是窑子。”逆光中,那对绿眼珠仿佛不慎跌落血海浸湿羽毛的翠鸟,微微颤抖着翎尖抖去水珠。基尔伯特觉得好笑――分明已经长成了这么一副柔美的模样,却非要用恶狠狠的语气来维持某种陈旧的形象,各中差别他不知如何恰当地形容,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嗯?可爱?

    虽说以最快速度完成了穿着和洗漱,踏出房门的时间还是远远迟于平常的集合令,幸亏这天是休息日,不然“海德薇莉小姐和贝什米特先生双双晚到并且晚到的时间相差无几”,毫无疑问会在水手中引起广泛而持久的讨论。

    基尔伯特脱下外套,折好挂在手臂上。他走进办公室,同时按了按眼窝,驱逐眼球周围的那一圈由熬夜和宿醉酿出的困涩。

    将衣服搭在椅背上后,他转身拉开百叶窗,稀薄的光芒渗进来。眯起眼望远方,厚重的阴云压垮了海平线,天空与大海近得好似一对即将拥吻的恋人,隐约有狂风暴雨在唇齿相贴处酝酿。

    他低下头,突然发现黑楠木办公桌上空空荡荡,昨天才整理好的舰队资料早已不翼而飞。

    门口传来窃窃私语声。三三两两的海军下士状似无意围在门外,似乎在等着一场好戏上演。

    基尔伯特转过身。

    百叶窗“啪”地合上。眼窝里熬夜染出的灰黑越发深了,抬起下颔时,半眯眼睫下透出的鲜红随之没入阴影,仿佛沉寂在汹涌海潮中的火山石,一时之间除了漠然再找不出其他。

    ―

    伊丽莎白觉得麻烦透了。

    她原本只是去司令室请示休假过后的工作安排,却意外被要求找基尔伯特一起来司令室。她克制不住惊讶,抬起眼盯着司令官,却无法从那双橄榄绿的眼睛里窥探出什么信息……是了,柯克兰司令官向来如此,在皇家海军工作十几年整个人宛如溪流打磨过的鹅卵石,老成持重,敌舰的炮弹扫到甲板上都能着抿茶水冷静地指挥部下送茶点。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她昨晚跟基尔伯特干的那些违反军纪的事被发现了。伊丽莎白走出司令室,心理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拐上走廊时,她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嘈杂声。

    大群人围在走廊上,本就狭窄的空间被填得拥挤不堪。伊丽莎白环视一圈,攒动的人头里没有那头扎眼的银毛,她走过去,问到:“怎么了?”

    人群为她退开一条路,拥挤晃动的尽头,一个文官的双手被镣铐锁住,装饰细剑穿过镣链深扎进木制窗框,于是他的双臂被迫拉高,整个人悬挂在墙上,鞋底勉强触及地毯,仿佛岩壁上在烈日曝晒下逐渐失活的鱼。伊丽莎白打量着青年微微扭曲纠结的五官,认出他是基尔伯特的秘书官,心下对这状况顿时明白了大半。

    她走上前,拔出剑,冲跌坐在地的青年伸出手,“你跟贝特米什起冲突了?”

    青年揉着被铁箍硌疼的手腕,压低的声音中仍有忿忿的杂音,“我……那种人在港内任职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不管对舰队还是整个皇家海军都是……”

    伊丽莎白盯着自己空荡荡悬在半空的手。青年依旧喋喋不休诉说着自己的见解,突然手腕被抓住,身体骤然放轻,伊丽莎白把他从地毯上拉起,“他……”

    伊丽莎白讨厌基尔伯特,毫无疑问,理应如此,本该如此。可当第一个字脱口而出,整句话便脱离了控制,仿佛跃出曲谱在半空自由舞蹈的黑色乐符,“……是你的上级,你的行为严格来讲违反了纪律。如果发自内心为舰队考虑的话,就请在工作上表现出来,不要再做这种破坏内部和谐的事。”

    “――至于基尔伯特如何,会有人专门负责评定。”伊丽莎白将细剑放在青年手心,搬出了柯克兰司令官的口头禅,“英/格/兰期待每个人恪尽职守。”

    青年的眉毛纠结了一阵儿。他低下头,回答:“是的。”

    ―

    金属细钩伸进锁孔,在细密咬合的齿轮结构里穿梭,抵达目的地,末端的弧钩将细小的齿轮调整到合适的位置。机械缓缓启动,仿佛从冰冻中苏醒的鱼,腮部发出夹杂冰茬的沙哑低鸣。这只机械鹫鹰活动着僵硬许久的颈,在他掌下抖动双翅,齿轮是它的肌rou,金属薄片是它的羽毛。

    基尔伯特刚修好他的鹰,身后突然袭来一阵凉风,他转头接住扔来的一副镣铐,锁链磕碰间夹杂轻轻的嘲笑声:“我说你……被排斥了是吗?”

    他低头看见伊丽莎白。他坐在栏杆上,伊丽莎白趴在离他不远的位置,发源于深海的风集结而来吹乱她棕色的长发,仿佛秋日拥簇在树下的密集落叶,翘起的无数种弧度几乎淹没她的侧脸。这让基尔伯特想起昨晚她带着一头乱发趴在他身上、一边拿他的肩膀磨牙一边凶狠地喃着梦话的模样,于是他耸了耸肩,露出无所谓的笑容:“英/国/人太死板了――而且细说起来,招募海盗不是皇家海军的光荣传统吗?德雷克还被封作勋爵呢……”

    “那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

    “过往哪儿能是时间久就能遗忘的?”

    “有谁会愿意自己曾经的黑历史天天在眼前晃当?”

    这话一出基尔伯特有半晌的失声,海风渐息,海潮低鸣。基尔伯特的视线集中起来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脸上,他的眼型偏狭,眼尾以不太明显的角度向上斜,微微眯起时有一种刀刃转平的锋利感。他问到:“茜茜你也是吗?”

    伊丽莎白将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翠绿的眼睛盯着他。片刻后她将头转向另一侧,有着柔和颜色的棕发覆盖后脑,阳光为其镀上丝状光泽,仿佛刚经熨烫的软绸,手感似乎――相当不错,基尔伯特看得心痒痒,伸手想摸摸。那头长发被风吹起的蓬松轮廓给了他触手可及的错觉,现在发现实际距离要更远些,手指只够触及一撮翘起的发梢。

    “当然。”风中传来伊丽莎白含糊的声音。

    基尔伯特收回停在半空的手。

    “算了,这种事我早就习惯了――”鹫鹰猛地展翅起飞,宽大的金属翎羽掠去一部分光线。他仰起头,扯开唇间逸散出氤氲白雾,声音洒落在拍打的双翅搅起的空气漩流里。

    伊丽莎白抬起头,身旁的人翻下栏杆稳稳落在地面,一手拎起外套搭在肩上,扬起的衣摆与鹫鹰双翅的形状暗合。被海风浸透的袖角擦过她的脸颊,带来近似刀割的纤细痛楚,她仿佛被针扎过的气球猛地弹开,头顶杂乱的气流卷着日耳曼男人沙哑的声线,“说起来你找我有什么事?”

    伊丽莎白揉着脸颊,“找你的不是我,是司令官。”

    基尔伯特突然抬起手,以极其挑衅的方式揉乱她刚刚梳理好的头发。在她伸手拍开那只爪子前,对方已经快步离开。……多幼稚。伊丽莎白暗自腹诽,基尔伯特有时就像刻意表现恶劣来引人关注的坏猫,多少年过去,不论内在阅历和外在长相有何变化,情商这一块始终如溺死在树脂里的昆虫一般毫无长进。

    伊丽莎白索性不去整理头发,任由快步行走带起的气流掠过发丝。

    敲开柯克兰司令官的房门,基尔伯特和伊丽莎白并排站在办公桌前。司令官抬起头,淡淡说了句:“都来了?”

    “我……”伊丽莎白本想主动认罪解释昨晚的事实在是酒精酿出的意外并保证以后一定严于律己绝不再犯,司令官接下来的话便打断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腹稿,“我麻烦你们过来,是想说明一下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伊丽莎白刚松的一口气还卡在喉间,身体又骤然绷紧。男人的手游走至她的后腰,比出射击的姿势,食指抵着一节脊柱,指腹的温度轻易融化衣料拓在皮肤上。伊丽莎白用余光瞅他,发觉他牵开了嘴角,笑容一如既往地隐含挑衅。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动了动嘴唇发出无声的一句――“砰”。

    “我们第三舰队自两年起就受意/大/利和西/班/牙海军委托与他们共同清剿北/非海盗,”柯克兰司令官端起茶杯,转过身背对他们,面朝玻璃窗,目光凝重地远眺着窗外波涛汹涌的大西洋,“自从法/国占领了北/非的阿/尔/及/尔,那群海盗表面上失去了最大的据点,但他们的集团在地中海及大西洋沿岸发展了近百年,残余力量并不好清理。”

    ――白痴,幼稚鬼,蠢货。在心里把这人骂了上百遍,最后海德薇莉小姐还是中了这小儿科的挑衅和激将。司令官的办公桌上有一张大西洋地图,于是他们就像拿玩具剑斗殴的低龄孩童,各抓着一只舰船模型在地图上的雷克雅内斯海峡展开大战,船舷相互抵撞,激烈的火花甚至危及到旁边的冰/岛。最后变成单纯的力气比拼,仿佛两条欺浪相撞的白鲨。

    “首先是海德薇莉上校。虽然还很年轻,但拥有足够优秀的能力,从前清剿掉的海盗船队也不在少数。接下来的出击活动你依然被列在参与行列。”

    伊丽莎白的舰船模型那钢笔粗的主炮管里意外射出一枚钢弹,擦着基尔伯特的发梢飞过。“哦嚯――”日耳曼男人挑起一侧的眉,那张在昨夜吻过她的嘴唇动了动,放出无声的口哨。他放开船模攥住她的手腕,稍微贴近。

    伊丽莎白用膝盖抵着他迈动的双腿时,竭力掰着包裹腕部的手掌。手掌松开时,伊丽莎白一愣,镣铐的一端赫然扣在她手腕上。她克制着嗓眼之下如狂风骤雨般翻腾的脏词,扬起手用口型问:钥匙呢?

    基尔伯特笑着摊开手:扔了。

    “接着是贝什米特。曾经作为海盗集团的一员,想必对海盗们的活动规律和据点有相当的了解。能在清剿活动中有重大作为,也是一个和因为你曾经的身份对你心存芥蒂的友军缓和关系的机会。”

    他们握着锁链的两端,相互争夺抢斗,铁环在扭曲绞动中喀喀作响,仿佛一条不堪蹂/躏的蛇。伊丽莎白终于抢到镣铐的另一环,趁着基尔伯特来不及收手的机会,飞快扣在了他手腕上。在对方皱眉发出的啧声中,她展露扳回一局的自得笑容。

    “所以,你们必须要好好磨合,这不仅关系到舰队的和睦还关系到清缴的成败……”司令官抿着茶水转过身,发现办公桌前的两人并排站着,肩与肩之间几乎没有缝隙。

    他们必须这样站着,以便将被铐在一起的手挡在身后。

    司令官放下茶杯,舒展眉心露出妥帖的笑容:“看来你们的关系处理得很好,无需我担心。”

    好你妈。

    一只金属鸟停在窗台上,司令官取下夹在鸟喙间的纸条,扫一眼后用火点燃。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他转过身,双手撑在桌面上,“比斯开湾一带发现了海盗活动的踪迹。假期结束了,准备工作吧。”

    ―

    陨星会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