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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梦》(3)ABO/赛博朋克2077au(剧情章)

    谢云流对这句话的反应,会不会太大了点?是该说他这人有意思呢,还是大惊小怪?不过,无所谓,“剑魔”给人的印象一向古怪,独孤横顺理成章地将这理解为了被戳穿的愤怒,谢云流的愤怒,令他居高临下地产生了一股报复性的得意。他勉为其难地忍了谢云流三个月,现在,交易结束了,就算说破了大天,谢云流也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佣兵,上头为什么会对这个佣兵格外关照?

    够了,这些不是他这个小小的飞熊帮首领能关心的东西。

    现在的他,只想好好杀杀谢云流的气焰,或许还能借此机会,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捞上一笔。啧,纯阳科技,毋庸置疑,这四个字是一大盘滋滋流油的肥rou,是珍馐佳肴,是山珍海味,是满汉全席,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狗日的佣兵还算有点能耐,李忘生可是纯阳科技的首脑人物,只要公司愿意私下谈谈,愿意从指缝里漏出来点残渣剩饭,那么,他能捞到的,一定会比从这单里捞到的多一百倍、一千倍,甚至更多、更大、更丰盛。

    “怎么?”谢云流一定也跟他打着同样的算盘,有哪个佣兵会真想干一辈子刀头舔血的营生?他临时改变主意了,在和公司谈谈之前,他要先和谢云流谈谈。独孤横故意把腔调拖得更慢了一些,“被我说中了,你……”

    然而,他得意洋洋的腔调,被迫戛然而止。

    一把明亮锐利的腕刃,倏地从谢云流的指间迸射出来。尖锐的薄刃,幽幽闪动着凛冽的刀光,刀锋照得出人的影子,冰凉的刀刃严丝合缝地贴在了独孤横突突乱跳着的颈动脉上,一线触目惊心的鲜红,逐渐漫过了雪亮的刃边。也许,要不了多久,便会汇聚成一腔血色的涌泉。

    或者,他也可以直截了当的,一刀捅进去。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谢云流附在他耳际,低低地道,“你可以试试。”

    “我……”

    独孤横还想再说句什么,刀刃又往里压进了一分,隐约能听得见血管破裂的碎响。

    狗杂种,敬酒不吃吃罚酒。

    独孤横在心里疯狂地咒骂着。

    还不止,更加不妙的是,他开始慌了。

    他完全不怀疑谢云流敢在这里下手,他早在恶土见识过了,这个雇佣兵杀起人来的架势,活像个赛博疯子,他不舍得把自己豁出去,也没胆大到跟一个疯子面对面地玩命。“别这样,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冷静,稍安勿躁,大家有话好说。”独孤横斜着眼,眼角余光颤巍巍地觑着谢云流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趁着与谢云流言语周旋的工夫,他探出一只手,顺着桌面,偷偷地溜了下去,在桌面下缘游移着,四下摸索。

    很快,不费吹灰之力的,他摸到了。刀刃依然纹风不动地压迫着他的脉搏,独孤横的心脏狂跳起来,只要他按下按钮,十秒之内,就会有一大队收到信号的飞熊帮打手冲进包厢,替他跟谢云流玩命。

    让他们尽管发疯去吧,只要他能趁乱逃脱,能全身而退,日后再……

    “停,放他走。”

    但他终究没能顺畅无误地将那个按钮按下去,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脑中,猝不及防地响起了一串人声。

    随着这个“停”字,独孤横的动作硬生生地卡住了。准确来说,这根本不能算作是“人声”,更像是各种五花八门、长短不一的电子波频混杂到了一起,通过各种莫可名状的物理反应,从而模拟出的一连串近似于人声的诡怪音节。它继续在独孤横的脑中回荡着,像一根细韧的蛛丝,一根尖硬的磁针,紧紧悬吊着他的神经,接二连三地戳刺着其中最脆弱柔软的部分,逼迫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这串阴魂不散的旋律上。在旋律的追捕下,他做不出多余的表情,连维系最低限度的思考都成了奢望,所有的情感思想都失去了踪影,唯有呼啸来去的恐惧,在这片被它一扫而空的荒原里,肆无忌惮地搭建起了一座座高不可攀的焦黑铁塔。

    “这是‘少帝’的命令,你的任务是确认李忘生在他的手里,任务已完成,你无权进行其它活动,放他走。”

    音节又从他的脑中消失了,就像它响起的时候一样,毫无征兆。那种被高高悬吊而起的无助感,也在一刹那间消失了。偌大的包厢里,只剩石英钟在墙壁上簌簌走动的声响,滴答回旋,周而复始,犹如一场枯燥冗长的秋雨,将周遭淋湿成一片暗流涌动的死寂。

    只有独孤横知道,它不是真正的消失了。它带来的恐惧也没有消失,不仅没有消失,而且绑住了他。

    他第一次领教到这种失控的力量。

    独孤横的贪婪烟消云散了,他想不起自己曾贪婪过,他动不了,僵直麻痹的躯壳,如同一具木雕泥塑,后背却冷汗直流。这次,竟然是‘少帝’直接下达的命令。说不准,上面已经知道了他想从公司那边多捞几桶油水的歪脑筋,谢云流离开之后,恐怕还有更严酷的惩罚等着他。

    来不及再想了,事到如今,独孤横只得暂且忽略满心的忐忑不安,朝谢云流勉强地挤出来一个象征着“妥协”的虚假笑容。

    尽管,这个笑容绝非来自他本身的产物,是“它”的杰作。它又由蛛丝和磁针,变作cao纵木偶的引线,它cao纵着独孤横的面部肌rou、手足肢体,让他匍匐在看不见的舞台上,牵拉着无形的纤绳,化成了推动船只的某一环不值一提的齿轮。

    到此为止,钟盘上的分针,只走过了两格。

    在谢云流看来,独孤横的态度转变得过于灵活,难道,仅仅是因为他贪生怕死吗?

    谢云流拎着残雪,走出包厢,一路走到电梯口,他依然在想这个问题。但除此以外,他一时找不到什么头绪,正如他也没法解释,那股对独孤横突如其来的怒火,究竟因何而起。

    无论如何都说不清楚了,更不愿去想清楚,何况,想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

    谢云流烦躁地捏了捏鼻梁。

    最后,他在独孤横的脖子上开了道口子,不太深,但足够独孤横闭门谢客一段时间了。不过,他不会就此放过他,或者说,放过飞熊帮。谢云流不屑跟独孤横这等货色多作纠缠,况且今天的见面,足以让谢云流断言,凭独孤横的行事作风,撑不起这么大一单生意,他应该只是整件事中无足轻重的一环,就算将独孤横换成张横、王横,也没有任何区别,然而,要揪出幕后的始作俑者,仍然得从飞熊帮查起。那么,始作俑者是善是恶?是敌是友?目的是什么?自己为什么要把他揪出来?把他揪出来之后,准备怎么做?更不用说,眼下还有公司、纯阳、李忘生、“洛风”这一大堆棘手的麻烦在等着他,他不得不先搁下飞熊帮的谜团。这种感觉很糟糕,满是找不到出口的混乱,不单单是棘手,好像一切都脱离了应有的轨道,令谢云流总疑心自己掉进了一片更深的沼泽,从一团迷障,孤立无援地走进了另一团迷障,他似乎在面对源源不断的敌人,却看不见对方的行踪,不知对方从何而来,他无所适从,因此,无从下手。

    话又说回来,他也不是第一天孤立无援了。十年过去了,这个数字,并不是漫长到不可测量,但是,在一个走马灯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世界里,便足够颠覆许多貌似牢固的存在。譬如十年前在联邦政府中风头无两的李隆基,而今,在内外夹击下,他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如果他再拿不出有效手段,遏制住来自联邦内部的反对声浪,镇压住数年来在北方废土此起彼伏、最近则大有愈演愈烈之势的反抗军,迟早会被视为弃子,然后被替换成一个更能让公司满意的人选。换而言之,倘若没有等到这些因各方势力交接而出现的松动,想必谢云流还不能顺利地回来,所以,对于飞熊帮,他能做的仍旧是耐心等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如此说来,仿佛能在这盘棋局里永远屹立不倒的,只有公司一方。谢云流不无嘲弄地作出了结论。他走进电梯,电视频道还是他来时看到的54台,但屏幕里的人换了面孔,新闻栏目也变成了经济讲座,抑扬顿挫的男中音正滔滔不绝地往谢云流的耳朵里大水漫灌,灌的还是最近的老话题:日前,李忘生代表纯阳科技,与第三联邦的某公司签订了十几项协议。对此,有专业人士指出,这些协议条款并不像表面所看到的那样,打开了公司在跨联邦合作方向上的绿灯通道,而是纯阳科技预备跨联邦兼并,和进一步影响三号联邦各方面事务的特殊信号。请问,您怎么看?

    谢云流不看,刨去开头,接下来是一个多小时的废话连篇。他果断关掉了这个又臭又长的讲座,换台。

    电梯像一朵冉冉的云,载着他,静谧地向上攀升,又停顿,停顿成一个同样静谧的休止符。早晨的烛龙俱乐部没几个客人,都到这会了,竟然也没看到独孤横的人来找他的麻烦,要是这样的话,想必不会再有麻烦找上他了。谢云流得以安静地呆在电梯里,调出近几天的电视新闻回放,至于回放的内容,跟他之前搜到的没两样。峰会结束后,各联邦的公司都在返回途中遭遇了不同程度的帮派袭击,纯阳科技的反应与其它公司大同小异,除了那十几项协议,也没有关乎纯阳的重要报道。李忘生被绑架的事情,至今还未在明面上走漏风声,小道消息也没有半点动静,包括谢云流经常逛到深更半夜的某网站讨论组。

    千万别误会,他又不是特意去看八卦的。那时,他刚回来,在严岛与世隔绝了十年,再猛一头扎进这个于他而言,已越发的光怪陆离、形同陌路的世界,要马上了解它,再全无保留地适应和融入它,远没有想象中的容易,就算到了现在,他走在街头,有时,仍会感到一阵恍惚。起初,谢云流为了尽快地“读懂”它,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其中一个办法,就是到处搜罗三教九流稀奇古怪的八卦消息。

    幸亏网上冲浪不需要成本,也幸亏他从前来过的汽车旅馆,已经荒废了好多年,让他有了个落脚的地方,夜深时,他能清晰地听见行将就木的楼层墙壁沿着四面纵横的裂纹,吱吱嘎嘎,一点一点断开的碎响。这世界虽然很大,空旷得望不到尽头,但又很小很小,始终将人囚困在咫尺之间,兜兜转转,谢云流居然又回到了这里,他住在吹满了海风、灰尘和砂盐气味的房间里,坐在污渍斑斑的地毯上,倚着窗边。泛黄的落地窗外,黛蓝色的海浪一如往昔,一点一点浸透了夕阳浓酽的金红,每一蓬摇荡的浪花,在暮色余晖里沁出一丛丛鸢尾的深紫,忽暗忽明,他的耳畔时时刻刻飘着海潮声,从清晨到傍晚,潮声舒卷,如渐次绽开的花瓣,花是春天深处的一个吻。

    吻只是一件时过境迁的遗迹,不值得事无巨细地去回忆。

    比如终将消逝的晚霞,比如这间废弃的汽车旅馆,比如在极力摆脱了景龙事件带来的影响后,日渐走向扩张的纯阳,比如五年前,景龙塔被推倒,改建成了购物大厦……纷至沓来的旧事,其实,他都忘记了,但它们满满当当地藏在夹缝里,伴着一两句话、两三段话,从字里行间,时不时地掉落在他眼前,他想忽略,却躲不开,俯拾即是,不管是他错过的、没错过的,他知道的、不知道的。

    遗留在过往的残影,不讲道理的向谢云流迎面扑来。有那样的一个瞬间,一件件时过境迁的断壁残垣,数不清的残骸与遗迹埋住了他,绞缠着他的骨头,穷追不舍地钻进骨髓,噬咬着他的心脏,无孔不入,他藏不住自己了。

    过往层层叠叠地铺开,他无处躲避,只好徒然地闭上了眼睛,任虚妄的昏沉与黑暗,一并笼罩下来。

    谢云流唯独没有从旧闻里找到和自己有关的只言片语,由于事关公司和联邦政府,当年涉及事变的一干人等,真实的身份信息被尽数隐去。自然而然的,谢云流这位主犯,人身数据资料也被联邦网络进行了最严密的封锁和删除,再加上他多年来下落不明,很可能已被认定成了失踪死亡人口。

    这样也好,普通人查不到死人的身上,从这方面来说,死人做事最方便。

    天色即将隐入夜的昏黑,晚云镀上了一圈新月的银边,月光绒绒的,零零碎碎地栖在他的睫毛上,恍若茉莉花细软柔白的落瓣,轻风一掠,从睫毛的末梢飘落,窣窣地拂过脸颊,绵密如织,温存而怜惜地吻在他的唇角。谢云流睁开双眼,他不自觉地看向月亮,想着如果自己真的是个死人了,接下来要怎么办,一面抓住窗框,想站起来。

    月亮不能告诉他。

    坐了大半天,他有点饿,腿也坐麻了,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回了原地。

    谢云流的手臂,无意间撞在了电脑屏幕上,好几个网站窗口被这场小意外撞了出来。谢云流又趴到电脑前,移动着光标,将凌乱的窗口一个个关掉,关到一半的时候,光标突然顿住了,像一只迷了路的,小小的萤火虫,跌落在屏幕上,很轻很轻的,闪着幽蓝的微光,忽明、忽暗。

    那是一篇花边新闻,发布时间是四年前,措辞造句,跟每一篇茶余饭后捕风捉影的花边新闻别无二致。把内容概括一下,大概是,李姓董事业已隐婚,纯阳科技后继有人,证据是笔者放在文末的照片,假如不是隐婚的话,为什么他会牵着一个小孩,出现在一家幼儿园的门口呢?

    照片拍得真不怎么样,不知道是拍照者抓拍得太着急,技术太差劲,还是被拍者周围安装的电子屏蔽设备质量太好,照片里的一大一小,面容身形实在是太模糊了,这两位究竟是不是李忘生和他隐婚或未婚先孕的子女,还有很大的商量余地。路人不是傻瓜,这种可信度约等于零的传言,激不起多少水花,它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被扫进了日新月异漫山遍野的赛博垃圾堆里。

    光标一直停在原处,没有动,屏幕却熄灭了。

    电脑的电量耗尽了,唯一的光源消失了,一半房间陷入了幽暗的夜色,另一半滑进了茉莉花海般的浅银月光里。

    他该想些什么呢?

    谢云流不知道有什么是自己可以去想的。如果是假的,他不意外,如果是真的,也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区区的rou体标记,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摘除,世上没有神灵,所以人可以欺骗,爱可以伪造,茉莉可以是一朵花,也可以是一句谎话。他被omega的柔情似水和芬芳艳丽迷去了魂魄,以至于他忘却了,从出生起,他和他就是天悬地别的两种人,没有来日方长,他根本没有那么了解李忘生,只不过,从前的谢云流不情愿,也不甘心承认,李忘生很像一只八面玲珑的变色龙,他太善于趋利避害,他的处事总是周到而圆滑的,他总能钻营出一条适合自己的路,顺畅无阻地生活下去。

    没关系,他们不会再有交集了。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依旧会在不得不面对李忘生的时候,想起那些层层叠叠的过往,也许他依旧会进退失据,会无处躲避,会……但是,这依旧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都会过去的,他和李忘生已经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李忘生是他众多敌人中的某一个,是他必须面对的对立面,他们不是交集,不是重逢,只是一次命中注定,蓄谋已久的永别。

    谢云流扣上电脑,站起身,走出屋门,月光留了下来。楼梯上爬满了红褐色的铁锈,一节一节,在他的脚步里吱呀作响,他有点累,因此走得迟缓,于是,那脚步声与吱呀声,便都断断续续的,一声声,响得很慢。

    恶土?岚峰山

    纯阳比谢云流预料中的要沉得住气,李忘生在这里呆的时间,也比谢云流料想的要长一些,其中一个原因是,李忘生染了一场辐射病。辐射病菌自由自在地漂浮在城市群外的每一个角落,在空气中繁衍疯长,川流不息。当生存条件恶劣到了一定的高度,人们的适应能力也随之飞跃到了新的层次,现如今,辐射病已不是疑难杂症,通常,多吃几袋重氢细胞抗剂,再休息个一天半天的,就能痊愈得七七八八。

    公司战争的结束,并不意味着全面休战,局部地区还在间歇性地交火。跟天生就爱往外跑,尤其爱往这种地方跑的谢云流不同,李忘生曾作为一名纯技术人员,应征去过几次战争地区,他在公司方的后勤部队里充当技术顾问。这是惯例,像他这一类的技术顾问,是一个能旁观真实的战场,且无需担责涉险的虚衔,也是一个特别提供给未来的公司管理层们的镀金职位。在此期间,李忘生第一次从论文和培养皿以外的实地见识到了辐射病,但公司的防护措施,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比起来,不亚于生殖隔离。这次不再是看西洋景了,事隔多年,他总算亲自跨过了这道天人相隔的门槛,以身试法了一回。从华丽纯净的玻璃温室,乍一跌入肮脏野蛮的恶土,李忘生对辐射病的反应,较于常人要严重得多。

    他听不见,看不见,只嗅到雪的气味。

    他人昏昏噩噩的,半梦半醒间,被谁搂进怀里,一口一口地喂药。除了药,应该还喂了旁的,李忘生不知道是什么,那个人喂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很努力很努力地吃,虽然,他一点都不喜欢吃,动不动一边吃,一边不知不觉地掉眼泪,止也止不住。

    那个人好像不会说话,常常是,李忘生掉一滴眼泪,他悄无声息的,为他擦去一滴。

    一连吃了几天的药,李忘生的神志才重归于清醒,接着,他又腰酸背痛、头晕畏寒了将近一星期,身体状况才逐步恢复过来。

    傍晚时分,在恶土肆虐了一整天的沙尘暴告一段落。夜空被狂风洗过,黑得纯然,有如年深岁久的古老森林,银河在纯黑的森林中,繁密地流动着葡萄酒般稠艳的蓝紫色,愈显出天心一轮圆月的莹白。

    地堡石墙的高处,嵌着一扇狭窄的铁窗,一束明净的月光从窗间飘然而至,落在李忘生的眉心。他大病初愈,时常会困倦嗜睡,人也随着病瘦了一圈,月色如浓霜,把他照成了一尊脆薄的琉璃美人像,肌肤在月中透着易碎欲融的淡淡雪光,茉莉的花期将尽,花瓣宛若碎玉,飘零在又冷又清的秋水里,雪白的残花上泣了一点露珠,胭脂红的,原来,是他眉心的小痣。

    门不声不响地从外面打开了,谢云流走进来,不言不语地将盛着晚饭的托盘放在李忘生的床头,然后,他关上门,离去了。

    李忘生慢慢地推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他倚在靠枕上,头仍有些沉沉的。他没有开灯,月光像一把静置的银勺,勺子里舀着满屋的寂静,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在阒寂的月影中,微微摇晃。

    在谢云流进门之前,他就已经醒了,或许谢云流也知道他醒了,不然,他应当不会来给他送晚饭,他们之间,就是有这种极怪异,又极脆弱的默契。李忘生明白,谢云流不想靠近他,自从他病好了,可以下床洗漱,除却一日三餐,谢云流从不走进李忘生的房间,也从不对他说话,他不担心他会在这时逃跑,沙尘暴至少还要再刮上半个月,李忘生一个人,走不出险象环生的恶土。

    谢云流拿来的饭菜还冒着热气,虾仁香菇粥,和一盘西芹山药。

    是谢云流自己做的。与李忘生记忆里的一样,不难吃,但很普通,平平常常的味道,却吃得他难过,是疼。

    谢云流在研究所里过夜的时候,有时会煮点夜宵。门开着,砂锅里的西米银耳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走廊上隐隐地飘着甜味,谢云流站在窗户边哼歌,一面擦着吕岩很宝贵的一盆假山盆景。

    最近来了些才大一年级的见习生,谢云流嫌弃他们什么都不懂,况且这里面还有两个不知好歹、情商极低的omega,常常师兄前师兄后的,见缝插针地凑过来烦他。这个月,吕岩有两个座谈会要参加,导师不在,山中无老虎,谢云流称霸王,既然都被人家叫师兄了,谢云流干脆把他们都关进了资料室,每人发了一堆无关紧要的过期数据材料,让他们按照目录,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他板着脸,煞有介事地威胁他们,这些材料很重要,下个月就要提交上去,要是整理不好,到时,吕教授就不答应给见习报告通过。

    用这招吓唬不晓得社会险恶、人心复杂的无知大学生,还是卓有成效的,因为很少再有人来烦谢云流了。整理归整理,见习生们基本到了点就走人,但是,偶尔也有极个别认了真的傻子,非要提前完成任务,兢兢业业的样子像是演的,谢云流说的就是李忘生。离见习结束还有一周,夜里九点,李忘生经过走廊,擦完盆景的谢云流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来,恰好与李忘生四目相对。

    “师、师兄?”

    门后面,那双斜飞入鬓的桃花眼里,闪着异常犀利的光芒,乍一看不像人,像艳鬼。李忘生不禁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去?”谢云流困惑地皱了皱眉。

    哎呀,艳鬼还会说话。

    李忘生下意识地按了按心口,平复了一下七上八下乱撞的心跳,他回过神来,淡玫瑰色的嘴角,立时礼貌性地弯起了清浅合宜的微笑,“我看手头剩下的资料不多了,就想着不如再加把劲,都整理完好了,结果一整理就整理到了现在。没事的,也不算太晚。”

    “这样啊。”谢云流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心里却颇有些啼笑皆非,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的恶作剧得逞了,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这些见习生的个人档案表本来就不归他管,他也没兴趣看,只匆匆往上瞄了几眼,就当看过了。所以,这个见习生年纪多大,姓什么叫什么,性别是什么,住在哪儿……嗯?这不是档案里该提到的,总之,谢云流一概不知。他对李忘生最初的印象,仅停留在他额间那点鲜嫣嫣的红痣,这是李忘生身上最明艳的一点色彩,瞧他整个人都清清雅雅温温柔柔的,站在夜里,宛然一枝甜丝丝白花,毫无攻击性可言。

    此外,谢云流并没有闻到任何信息素的暗示。他莫名其妙外加多此一举地想道,是个beta啊,蛮好蛮好。

    可惜蛮好蛮好的时光没能持续多久,也就一个月吧,谢云流就知道不是了,那是李忘生每日睡前必喷的高浓度抑制喷剂,每瓶三十毫升,一瓶喷一个月,请勿在发情期间使用,以免产生药品不良反应。他像一头被狠狠拽了尾巴的老虎,横冲直撞地跑下楼,又横冲直撞地飞跑回来,谢云流十万火急地把套撕开,咬牙切齿地戴上,火烧火燎地怼了进去,“你怎么连这个都不说!这种事能瞒得住吗?!太自信了吧!”

    李忘生的回答把他哽到吐血三十升,李忘生回答的是:师兄没问,师兄不问,我也忘了。说完,李忘生哭了,并不一定是因为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他呜呜咽咽地说,师兄对不起。

    这合理吗?!

    但木已成舟,无可奈何。谢云流的选择只能是上船、开船,扬帆远航。

    他深呼吸,一个深呼吸接着一个深呼吸,头脑才冷静了些许。他的指尖拭去他一滴又一滴,零零落落的眼泪,边拭着,边不知所云地哄道,“放松,腿再打开点,会不那么痛。”

    李忘生对谢指导的指导不以为然,他的腿旖旎地缠上了他,缠得更紧了,仿佛两条分了叉的,曼妙柔滑的白蛇。

    还是蛮好蛮好的,至少这几天过去后,谢云流不再以为,那点红痣是李忘生身上最艳丽的景致,什么叫深藏不露别有洞天啊,就是李忘生这样的。

    以上全是没有营养的后话。此时,李忘生见谢云流低着眉,一脸的若有所思,他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可他蓦地没了下文,李忘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刚要开口,说师兄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耳边却忽然响起了噗噗的冒气声。

    “师兄。”李忘生诚恳地提醒他,“你的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