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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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积雪,光流缟夜,明如炫昼。 雪光盈满了一室,案台上的铜镜,越发透亮荧荧如星。李忘生端坐在镜前,伸出手,掠了一掠略为松散的鬓发,镜中摇摇烁烁地映出了他的面容,他注视着自己印在镜中的眉眼,注视了片刻后,眼波中却闪过了一丝游移不定的波纹。随之,他半垂下眸,手指抚向肩头缕银如意纹的道袍,将胸前交叠严密的衣襟,挑开了一线缝隙。 宝篝云气蜿蜒,隐闻坠雪声毕驳。一弯长发,如宛转春烟,袅袅滑落到了李忘生的胸前。他的道袍里,中衣内衫,竟一概不见,只一袭湘妃色的薄纱,若有似无地裹在他身上。淡红浅馥的轻纱之下,透出一小片随呼吸微微起伏着的、极温软滑腻的羊脂玉白,同时又被这袭纱蒙上了一层朦胧柔艳的粉,真真是春薄绛纱、粉融香雪了。这一身荷粉露垂、杏花烟润之色,仿佛只消被人摸上一摸,就要化在手心里了似的。李忘生瞥了一眼,便不肯再多瞧,他忙掩上衣襟,迅速抱起搁在镜台边的一只联珠小簇花绣枕,起身便出了房门。 李忘生抱着绣枕,一路行来,耳边叮叮咚咚地乱跳,却不知是铜漏的声响,还是自己的心跳声。再听门扉“吱呀”一下,谢云流正站在寝阁的烛影里发呆,闻声,他回过头去,李忘生的身影瞬间撞入了他的眼眸中,他怔了一怔,与李忘生四目相对,彼此默然了半晌,谢云流方真正回过神来,开口道,“你把枕头给我吧。” 他的嗓音莫名地有些哑,李忘生恬然自若地微笑着,摇了摇头,他看向卧榻,示意谢云流,“床还未铺好,师兄请莫着急,且等一等,等铺好了,再安歇就寝罢。” 着急?他有什么可着急的?他根本就不困,也不急着睡,他……谢云流一时语塞,只得悻悻地扭过头去,摸了摸鼻尖,任由李忘生路过自己,去铺床。二人错身而过时,带来了一阵微乎其微的风,掠起一缕似是而非的幽香,谢云流摸着鼻尖的手蓦然顿住了,只见幽幽暗香的尽处,李忘生放下枕头,将床帐卷起,抬手挂在了帘钩上。一枚弯如新月的白玉帘钩,在瑟瑟摇红的灯影里隐约摆动,轻晃起一钩粉脂般柔滑莹润的腻光,羞羞答答,颤颤巍巍,像一段赤裸弓起的美人纤腰,有意无意地引诱着人前来握住、抚弄、把玩。 谢云流极力想将目光从那只帘钩上拔掉,然而,他的眼睛好似生了根,牢固地黏在上面,丝毫动弹不得。那样婉约媚人的一只白玉钩,摇摇漾漾地徘徊在他的眼底,楚楚可怜地颤抖着,挥之不去,几乎迷走了他全部的心神。 说实话,他今夜本不该睡在李忘生的太极殿里的,但岂止是今夜,无论哪一夜,分明都不对,不妥,不可以。可他又能去哪里呢?剑气厅早已变成了一堆断瓦残垣的废墟。按照李忘生的话来说,自己如今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既是贵客,纯阳的客房到底简陋了点儿,不该委屈师兄去那住。思来想去,师兄还是住在太极殿里,更加妥当些。 偏偏太极殿的寝阁中,只有一张床榻,是李忘生平日所睡的。 虽然很久以前,他们并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 从李忘生幼时拜入吕岩门下起,谢云流就与他睡在一起了。从中条山,又睡到华山,谢云流还记得自己被师父扣在书斋内,师父要他再多念两卷经,等他终于磨磨蹭蹭地念完了,便如释重负地将经书随手一抛。华山的夜,那样的长且冷,山中清寒,弦月如霜,松雪压枝,竹影沉沉,他呼呼地哈着白气,快步穿过重重回廊,飞跑回剑气厅,披着满身如冰的夜露,一头滚进暖烘烘的被窝里。或许是被突如其来的凉意给惊着了,李忘生的脸立时从被子里钻了出来,他的话音很轻,宛如早春时节,一朵探出墙头的桃花,娇靥初开,怯生生的,“师兄?” “是我。”谢云流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白白净净的小脸,李忘生素来怕痒,被他一捏,忍不住往被窝里一缩,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发顶。被窝里又香又暖和,小师弟也又香又暖和,还软软的,谢云流真想用力捏,捏坏他,又想小心翼翼地捧着他、搂着他,生怕他丢了、化了,这真教谢云流咬牙切齿,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才好,最后,只得耐着性子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李忘生又钻了出来,他揪着被角,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慢慢地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师兄没回来,我不可以睡。” “咦?我没回来,你也可以睡啊,谁说你不可以睡的?是纯阳门规说的,还是道德经里说的,还是——” 谢云流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还没说完,李忘生的头,雀儿似的一点,他趴在谢云流的胸口睡着了。 他睡得两腮微微鼓起,在悠悠荡荡的烛光里,泛着桃花吹弹可破的粉与红,乌黑柔密的睫羽簌簌低垂,犹如两只时不时抖动一下的小兔耳朵。 “小兔……猪。” 谢云流不但这么想了,还念了出来。可是,他又觉得师弟睡得这么熟,这么甜,好像一团粉嘟嘟呼噜噜的小猪。他被自己这个乱七八糟的答案逗笑了,又是小兔,又是小猪,究竟是什么呢?他怀里的小兔猪,是长得像兔子的小猪,还是长得像小猪的兔子?只是,良宵太短,问题太长,他的小兔子和小猪,睡得太香。谢云流来不及再想,他心满意足地抱着红红白白香香的师弟,被绵长甜蜜的倦意,一同拉进了梦乡。 年纪小小的他们,头抵着额头睡着了,头发纠缠到了一起,恰似一枝并蒂连理的花藤,夜深深,花睡去,想必今夜的梦,是好梦。 后来…… 后来,虽已有了各自的屋子,他们还是在一起睡,似乎也没人觉得师兄弟一块睡,有什么奇怪。一听到谢云流的脚步声,李忘生散着一头乌云般的长发,又从烟青的纱帐里钻了出来,其眼泛春水,腮腻桃花,眉点绛蕊,衣衫微乱,若隐若现出一抹肌肤,凝脂雪滑;两弯锁骨,玲珑如月,愈显得红的更红、白的更白、香的更香、软的更软。许是等人等的发困了,李忘生的声音里有股子说不出的慵倦甜意,似懒懒卷起的狐尾,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搔着谁的鼻尖,“师兄,天色不早了,你——” 话音未落,李忘生像意识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低头一瞧,脸上顿时红透了,连忙掩住松散的衣领,拢好长发,钻回了纱帐里,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捂住了自己,任凭谢云流缠在他身边千呼万唤,也不好意思再出来,叫师兄快来和他一起睡觉了。 此刻,李忘生背对着谢云流,展开被褥,放了枕头,有条有理地铺起床来。谢云流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去帮忙,从前,他便常常抢着给李忘生铺床叠被,叠着叠着,有时还会揶揄一下李忘生,说他练剑倒是练得一丝不苟,整理床铺却总会整理得一团糟。每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李忘生也不恼,只搁下了手中书卷,一如既往眉目含笑,温顺地回答他,“忘生知道了,往后一定好好学着收拾床铺,少劳烦师兄,让师兄为这样的小事费心。” 谢云流闭上嘴,默不作声了,长大后的李忘生,越来越内敛寡言,鲜少再对自己露出纯然而倾慕的神色,可他还是想逗李忘生,想听他多说两句话,却又不想听到他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他盼着李忘生真的学会收拾床铺,又巴不得他永远都不要学会。他不停抖着手里的被子,恨恨地想,干脆李忘生现在就成为哑巴好了,又怕李忘生从此缄口不语,若真是如此,他连李忘生唤他的“师兄”二字也听不到了。谢云流一边难过,一边快活;一边伤心,一边高兴;一边抓耳挠腮,一边满不在乎。他乱七八糟地想着李忘生,一遍又一遍地将被面上的褶皱抚得油光水滑,然后使劲拍了拍叠好的被子,打定主意,今天再也不跟李忘生说一个字了。 他回过眸去,浅金的晨光染了雪色,漫入屋内,晶莹剔透的光束里,飞舞着无数细小的微尘,李忘生握着经卷,重新静静地沉浸在了黄老玄言、道藏丹书的奥妙辽阔之中,那些透明若无物的纤尘,在他的周身飘扬、簇拥着,如蝶如幻,就像是,谢云流刚才同他说过的那几句话,不过是谢云流做的一场痴心妄想的梦罢了。 “师弟。” 于是,他又眼巴巴地凑过去,一把揪住了李忘生手里的书卷,拖长了声音,故作委屈地挤出了点哭腔,“不许看了,陪我练剑嘛!” 现在,李忘生终于学会铺床了,可是没有人教,他是怎么学会的?他的身影在谢云流的眼瞳中不停地摇曳着。那件宽大的素白道袍,如云如雾,看起来很轻很薄,松松地裹住了他,却裹不住他身体的线条。他塌下腰,乌发迤逦散落,衣衫便贴着他的脊背,缓缓地滑出一道凹凸有致的曲线,凹处纤软,凸处丰腴,李忘生的人一动,最丰腴的那处,便也随他的动作,似有意、似无意地扭动着,如同故意将此处呈送给谢云流,乖顺且柔媚地招惹着他的窥看和探究。当他直起腰后,道袍便流水样的垂了下去,若无其事地遮掩住了他浑身犹抱琵琶半遮面的rou欲气息。他的确变了,他不再是只在夜色纱帐间匆匆一闪而过,稍纵即逝的美人幻象,他从一枝青涩待放的苞,彻底熟成了一朵丰艳诱人的花,绽开一张宜喜宜嗔的玉面桃腮,星眼流波,唇似含朱,吐气生香,随时等待着别人来亲吻、采撷、揉搓。谢云流一面深切地唾弃着自己这双像是不受控制,紧紧地黏在李忘生身上的视线,鄙夷着一切无处藏身的肮脏念头,一面更加不受控制地刨根问底起来,李忘生变化的过程,他当真参与过么?假使他参与过,又参与了多少?而他参与过的部分,对这场变化所起的作用大不大,有多大?但是,没关系的,他不在意了。谢云流嫉妒又不嫉妒地想着。其实,他真的已经认命了,只有一点点用也好,只是这个过程里可有可无的一环也好,他都认了,所以,怎样都好。 纵然,这是他不得不认的一桩命,但他还是有一点嫉妒,只有一点,一点点,比一点还要少,很少很少。 放心,这一点点,不让旁人知道,只留给他自己,可以么?谢云流的手指渐渐攥紧了,他竭力地想要闭上眼,不去看李忘生,却没任何法子做到,他拔不掉早已朝着他,生出了千丝万缕根系的目光。 谢云流无计可施,他开始发狂般地嫉妒起了那个教会李忘生铺床叠被,又在这张床上,和李忘生同衾共枕、颠鸾倒凤的人。可惜,李忘生一向守口如瓶,谨慎得很,谢云流无从得知他的样貌,更不知他姓甚名谁,幸好,他还可以用猜的,这人或许是李承恩,或许是柳惊涛,或许是李隆基,或许是东方宇轩……或许是一个谢云流从未见过的人,他拥有一张模糊不清,却令谢云流无法面对的脸,他还拥有了李忘生,李忘生会将自己柔情缱绻地缠绕在这个人的身体上,他的眼尾飘着嫣红,绵软地呻吟着,里面好痒。这个人却嬉笑着凑近他,捉住李忘生柔嫩挺翘的乳果,咬他喘息细细的嘴唇,“李掌门叫得这么sao,真真可人疼,话又说回来,你是在叫我,还是在叫那个整日围着你打转的师兄?” “师兄?”李忘生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眼神里充满了欢爱正浓时特有的空茫,如醉如痴。旋即,他抬起一双光洁胜雪的臂,殷勤地攀上了他的脖颈,水芙蓉般香白的十指,勾在他的颈后,缠绵交叠,口中软舌轻送,嫩萼半吐,一小段湿润的艳红,撩动出无限花情柳态,“他都走了好久了,不必提他,夫君多疼疼我就好……” 霜重更深,时闻折竹声,湘帘半卷的窗外,寒梅的花枝隐在夜雪里,稀疏横斜,迷迷蒙蒙的,看不分明。谢云流忽然觉得冷。 “师兄,床铺好了,可以安歇……” 小巧的鎏金镂飞雀纹银薰球内,焚着雕作狻猊兽形的酴釄沉水香炭,薰球被推入了罗衾中,在鸳鸯被底,悄然喷芳吐麝,暗蕴暖香。把香球放好后,李忘生又仔细地将被角掖严实了,随即,他转过身,容色和悦,柔声唤着谢云流,在一室漾着旖旎微红的烛影下,浓如黛的双眉,又弯又长地舒展开来,似雨笼春山,春山欲雨,眉应欲语。 他一语犹未终了,原本坐了又站,站了又坐,坐立不安,好似如坐针毡的谢云流,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拔腿就往外走。 谢云流再也忍受不住了,再这样下去,李忘生会把他逼疯,或者,他会先一步逼疯自己。千万粒圆润的琥珀珠,贯穿成一道细密的垂帘,在他的身后凌乱地摇晃着,哗哗作响,像落了一场纷纭嘈杂的急雨。他顾不得这些了,他一心只想逃走,却在房门前,骤然收住了步伐,额头险些撞了上去,谢云流颓然地停了下来,他恍然惊觉,他居然不知道该逃往何处。他的轻功极好,赶过比旁人多得多的路,可以立刻离开这座经年飘雪的深山,转瞬便能去到千百里之遥。可是他也知道,没有用的,他已经被困在了千百个求而不得的问题里,这世上,有比千百人更多千百倍的人,却只有这间屋子里的人,能够解答他心中既可悲,又可笑的迷障。 并不是因为,不舍得。 李忘生,你知不知道,最普通、最寻常的师兄弟,是不应当朝朝暮暮,日日夜夜,同床共枕的。 他们的被子上,也不绣鸳鸯。 师弟啊,我不想……不想…… 你故意的。 谢云流沉重地呼吸着,他将灼热的额头,抵在冰凉的门扉上,身后的琥珀珠帘逐渐安静了下来,片刻后,又被一只手缓缓挑起,遂零零落落、断断续续的,荡出了玎玲玲的细碎音节。 “师兄,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李忘生站在他的身后,轻声问。 “不,没什么。”谢云流的声音更哑了。 “莫不是今晚的饭食不合胃口?”他仍在问他,好一副温柔懵懂,体贴模样。 “不是。”谢云流抬起发冷的手,捂住了额头,他还是很烫,脸烫、眼烫、心烫,这一扇被风雪敲打过千百遍的门,却不够凉。 看来,李忘生确实不记得了,他从不计较吃什么。他在东瀛贫瘠荒凉的海岛上,都能活下来,难道还在乎所谓的“不合胃口”? “莫不是嫌这床铺得太迟,误了歇息的时辰?” “不是。”谢云流的手,疲倦不堪地从额头上滑了下来,遮住了双眼。 与李忘生不同,他已习惯晚睡了,床铺得很好,不迟,他很想躺上去。哪怕不睡觉,躺着发一晚上呆,也很好。 “莫不是……” 李忘生还想再问,谢云流放下手,回过身,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气出乎意料地镇静。 “山上的月亮很好,我很久没看过了,想出门走走,你先去睡吧。” 二人又一次无言相对了,素来空旷的太极殿里,好似只余下了铜漏参差不齐的水声,一阵一阵叮叮咚咚的回响,恍如雷鸣。 李忘生定定地看着他,殿外月色空明,殿中灯烛未熄,他眸中亦闪闪烁烁,呼之欲出,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要从他的眼里,流滚坠落而下。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 “师兄还是回来吧,屋里有窗,卷起帘来,一样可以看见月亮,何必舍近求远呢?” “况且,我还有一件事要对师兄说——” 数不清是第几次了,一个人还没说完,另一个人的话,又被迫咽回了嗓子眼。适才还言辞坦然的李忘生,登时变得面红耳赤,他抿住唇,眼睁睁地望着谢云流从他端庄宽绰的道袍袖间,徐徐地牵起了一角暧昧而轻薄的浅红纱衣,轻如春梦无痕、桃花细雨,薄如沾染了胭脂的蝉翼,专为了笼住粉妆玉琢,冰肌玉骨。这分明是一件用于闺帏床笫之内增情添趣、求欢取乐的衣物,却缘何会出现在这冰清玉洁、规行矩步的纯阳宫主身上? 是了,应是李忘生追他追得急,行动之间,衣裾微散,这才一不小心,将香艳消息泄露了出来。 弥天漫地的薄纱,网住了一只风声鹤唳的惊弓之鸟。 “好,你果然是在等人。” 谢云流的喉头,不禁酸涩地一颤,他死死地捻着这层薄纱,力道之大,几欲将它捻碎。李忘生怎会做这种自荐枕席的事?他愿意相信,却又难以置信;他看着李忘生从小长大,看得太多,自然不认为他有什么了不起,也不甚可爱,却又如入魔障地渴求着他,渴得要命;他求而不得的答案,好像近在咫尺了,却又好像,远在天涯。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