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冰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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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顺华葬礼结束的第三个月末,我和曹志远几乎断掉了一切联系。 曹志远不接电话,到了曹家门口也没人给我开门。但他不知道我也想躲着他。我在江州租了套房子,美国的公司还有孙志彪留下的一堆烂账等着算,好多事压到一块,叫人想一了百了。董秘书偶尔打电话来,我装作很忙,总聊不到三句就挂断电话,实际上是害怕和他聊曹志远。那个晚上是噩梦,对我,对他,都是。曹志远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则把畜牲当到了极致。这样一想,他以往骂我孽子,实在是轻了。 这个下午,他的前秘书又屡挫屡战地拨通我的电话。来电提醒已经有三个未接,再不理就有些不礼貌了。 “董秘书,我在外面,”我划通电话,先声夺人:“如果你是聊一些没必要的事,那我奉劝你还是不要再打了。” “不是,小曹哥,我联系不上领导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尖细,惊慌。 “怎么回事?” “下午,我给领导打了五六个电话,他都没接。小曹哥,我在外省出差,回不来,你快去看看,备用的门钥匙就在花坛后面……” “万一睡着了呢。你先别急,等晚上再说,行不行?再说了,他不接我的电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曹哥,不是,”他突然提高音量,杂音太大,我不得不把声音按小了一些,“不是,你听我说,领导的病……他的病等不得的,他不让我告诉你——” “什么病?” 从电话那头传来了三个很陌生的字:“他得的是……渐冻症。” 我觉得我的胃突然下沉。 在路口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加了三倍钱让他开到县城。从江州出发的一个半小时车程里,我脑子里被这三个字堵成一团浆糊,乱七八糟。到了曹家宅院前已经是光线昏暗的傍晚,门里面却还是黑恫恫,没人开灯。我靠着手机的微弱灯光,走进去找他。 “曹志远,”大宅里面很安静,“曹志远!”我喊他。 没人回答,只有卫生间的门缝后面透出来一丝光线。 我走过去,推开门。 太好了,他还活着。我的第一想法是,曹志远还活着,这病暂时不会要人命——我对他的恨还没有想明白,他还不能死。我的心脏开始疯狂地泵血,然后才从血管慢慢回流到大脑,和眼睛。 曹志远,就躺在瓷砖地板上,胸口起伏着呼吸。外裤正勾在白得不健康的大腿和膝弯之间,他只脱到了一半,而他的内裤还没能被脱下来,布料就已经被渗出的水渍湮成了深色——他大概试着爬起来过,因为周遭的置物架东倒西歪,一片狼藉。我猜,一整个下午,他就这样躺在自己的尿里喘息,直到我来。 他看见我的那一瞬间,几乎是绝望地抬起手遮住眼睛——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不看我,还是想求我别看。但我想,此时此刻,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大概就是我。 “出去,滚出去……”曹志远有气无力地骂我,可在我耳朵里听起来像恳求。 “你总不能一直躺在这里,”我蹲下来,发现他在发抖, “还有没有力气?” 他依旧没有把手放下来,但浅浅地摇了摇头。 已经到了立秋的时候,地板很凉。地漏漫上来海水的湿气,和尿液的味道混在一起,变成难以忍受的腥臭。这不是个办法。于是我把他的外裤扒掉。在手环过他的膝弯时,他瑟缩了一下,他不想让我碰——但我做不到把他扔在这。脏水浸湿了我没来得及卷起来的袖子:“那我抱你起来,我们先洗澡,好不好……爸?”最后那个字我念得很轻,哄这个难缠的病人把手放下来。 他终于还是犹豫地把手环上了我的脖子,这样就方便了我把他打横抱起来走出去。曹志远只有这么一副细小的骨架,而在我离开的那一年,我还只够得到他的腰。洗澡的地方建在了屋子外头,没有几步路,但曹志远为了不看我,宁愿把脸埋在我胸口,像只暴雨天里羽毛湿透的鸟——尽管在我印象里,这个人实在与这样脆弱的生命毫无关系。 老宅的浴室,严格来说,并不能称之为浴室:那只是是一间拿砖和混凝土自行加盖的简陋小屋,从井里接了水管,又在顶棚上再添几个太阳能板,最多只容得下两个人站立,因此,只有淋浴功能。我抱曹志远坐上矮小的塑料凳,“我帮你洗。”我说。 “不用,”他绷紧了脸,还在艰难地维持他作为父亲的尊严,“我自己来……” 我不想勉强他:“那我就在外?等着,洗完了叫我就?。” 我取下花洒递到他??头,接着把门带上。 屋外地平线上最遥远的那一点深沉的紫色也消失了,天全暗了下来。烟村尽头只剩下一方罗布星辰的棋盘,和山丘的脉络一起融进黑夜里。木头门板后面响起水声,我这才敢去卧室给他找换洗的衣服。顺便给自己也找一件,袖口全是尿sao味,我干脆脱了扔到一旁,从厨房打了些水冲洗自己。但他的衬衫我穿都太小了,只有曹顺华的旧衣服——65式的军装衬衫——我还勉强能套得上。我一直不清楚我粗壮的骨架究竟继承自何处,现在我知道那是因为齐飞宇。 “洗完了没有?”我敲门,“你开一点门。我把衣服给你。” 屋子里的水声停了,我把衣服和毛巾递进去。我觉得这木头门板实在是隔不住任何里头的动静,所以我知道他在里面套衬衫和内裤时縩縩綷綷的声音——我没给他外裤,因为我想他应该没法只靠自己穿上去。 “好了没有。”我问,“我进来了。”我推开半掩着的门。 曹志远湿着发沉默地坐在塑料凳子上,看见我,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圈红着。我拿给他的衬衫似乎太宽松了一些,下摆太长,他下面像什么也没穿,两条白腿就这样露在外面,左边的小腿肌rou明显有些萎缩了,显出一种不健康的纤细。他的脚踝曾经被我攥在手里,因此,我更觉得自己该下地狱。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你的病。” “没多久。”他说。 “为什么不和我说?” “曹于飞。”他叹气,“这件事,没有说的必要。医生说……治不好,没有几年了。” 我惊愕。嘴张合,但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生命已经布满裂纹——在我不知道的时刻,被我这样的人打碎了许多次。 晚上,我和曹志远睡在同一张床上,像我十岁以前那样。我只是平躺着,闻他温软胳膊和背心上的肥皂味。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和他一个月没有见面,因为我怕每一次事情都不可避免地变得更不堪。曹志远在我身边均匀地呼吸,但他还没睡着:因为只要我轻微地抬手或翻身,他就会不安地在我们之间移出一小块空地。 可我又能说什么,又该说什么呢? 最终,我还是伸手,覆上他的小腹。他整个人瞬间紧绷起来。 “别怕。爸,我什么都不做。”我说。“……痛不痛?” “……什么意思。”他问。 “还痛不痛,这里。”我说。 他不说话。 我的手在感受他身体的呼吸起伏。从腰间延伸到zigong的位置——我不知道——原来那里常年盘桓着数道深浅不一的皲裂,像冲积平原上长久被侵蚀出的沟壑。那是因为我。 “我什么都不要了。”我说,“爸。” “曹志远,”我说,“我什么都不要了……你把我当成他,好不好?如果你怎么都难受,你打我,骂我,都行。或者,就把我当成……那个人吧。” 曹志远在黑暗中长长地叹气。 “小飞,”最后,他说,“你不是他,你也不要变成他。我们……我们走了很多错路,小飞,你不能和我们一样。” “还有……我已经不痛了。快睡吧。” 曹志远翻身过去,背对我,在黑暗中勾勒出起伏,山脉一样的轮廓。 后来,偶尔我会想起这片剪影,并将它与我生命中其他所遭遇的事物相比较:最终,我认为它与我在五年后将会登上的,某个不知名的冰川旁的那些丘陵最为相似。那是落基山脉的一部分,阿尔伯特峰的某个侧峰,终年不消的雪线下覆盖成片的火成岩和变质岩,风化后碎片被冰流卷积,在谷底形成起伏的冰碛。 和湛蓝纯净的冰川不同,冰碛只是一些裹挟杂质和沉积物的小丘。 这些记忆之间的勾连实际上充满直觉性的隐喻:某种程度上,曹志远,一位敌人,前县长,死囚犯,和绝症病人——他和这些丘陵没有什么区别。不壮观,不美,淤积泥沙,充满盐的碎粒。实在是太不起眼,比魏河在地理版图上的标注还要不值一提。 曹志远太长久地活在那些因太过客观而从不客观的文字(例如,新闻报道,红头文件,判决书)里,但他不是一座冰川,也难以通过工具测量。 我身边的这个曹志远,呼吸起伏,手臂偶尔刮蹭我,带来一些痒。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明白——二十年间,生命的板块不间断的位移、黑色铅字的侵蚀、胶结,已经把这些有机质颗粒和金属盐分子再次压聚在一起,先是冷却、结晶,然后形成了一种陌生、荒芜,而尚未被我命名的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