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营救(真相与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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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韩非望向世子,负手道:“你说了这么多,今日找到这里,是想要做什么?” 他说着,右手暗暗探到了腰后,摸到了卫庄从前送给他的匕首。彼时他曾同卫庄玩笑,问这是给他防身用吗,不料卫庄却说如果那样,还望他永远也用不上。 如今到底是用上了。 “我父王终其一生未曾封过阏氏,”世子眯了眯眼,“如今三弟封了,自然到前来看看。” 韩非握着匕首,心跳得有些厉害,卫庄确实教过他几招基本的防身术,但面对自小习武的匈奴王族,韩非不用猜也知道学了几招身法的他不会是世子的对手。 他告诉自己所要做的只是拖延时间,问:“那你可看出什么了?” “看起来,”世子偏头道,“三弟的眼光不尽人意。” 韩非抬眼看着他,世子一头黑发,看起来确实没有继承老单于的特殊天赋,他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他很清楚自己同眼前的男人没什么好聊的,眼下却只好没话找话:“你在主帐中如此放肆,就没有想过一会单于带兵回来……” 世子忽而大笑了起来,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眼角居然似有了泪光:“我说阏氏,你背后握的是什么,短刀还是匕首?” 韩非见他看穿,也不狡辩,径直拔出了后腰的匕首,世子看着那匕首,语气忽而冷下来:“你的刀见过血吗,”他嗤了一声,“恐怕连只羊也没杀过吧?” 韩非盯着他的眼睛,总觉得此人这样大喜大悲不掩情绪,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但眼下不是探究缘由的时候,韩非定了定神,按卫庄当时教他的那样摆正了姿势,平静地说:“人总有头一回。” “你赢不了我,”世子挑眉,“假若不想自取其辱,就扔了你手上的破刀,跪下来学几声狗叫,兴许我……” “不必了,”韩非截口道,此刻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也深知两人的实力甚至不在一个位面上,可那又如何呢?人总有那么些时候,需要你不计得失,奋不顾身一回。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内心居然觉得平静,笑了笑说:“凡事一回生,二回熟,你说呢?” “啰嗦。”世子嗤了一声,猛地纵身探掌直朝韩非擒去,他只剩下一只非惯用的左手,发力时自然差些,对付一个未曾习武之人却也足够。 韩非下意识地闪身躲避,没有正面接过世子的这一掌,两人错身的一刹那,他看见对方眼里的血丝密布,对付他一个不会武功的,也会那么激动? 下一刻,一股劲力自掌心传来,韩非的右手瞬间脱了力,“哐啷”一声,匕首砸在了地上,他的虎口几乎全麻了,连知觉也没有。 世子回身扼住了韩非的脖颈,紧接着抬腿朝韩非的腿弯用力一踢,韩非一个重心不稳,朝前栽了下去。 “呵,”世子冷笑,一个擒拿将韩非按在地上,“我早同你说过,左右都要跪,何不省些力气?” 韩非的双手被人强扭过去,滋味绝不是那样好受,他在极有限的角度回过头去,看见世子仅剩下的一只眼睛,那里头的血丝减了几分,眼底却还是红的,狰狞不减。 他只是发力就会如此吗?韩非很想再试一次,可他没有了那个机会。 就听世子朝帐外道:“拿那东西进来。” 韩非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门帘掀开的时候,看见晚霞只剩了最后一点,天色就要黑了,他隐隐有些不安,大月氏和匈奴毗邻,按说这时候卫庄应该回来了,可…… 这时世子忽而蹲下身来,笑着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可巧了,”韩非也笑了,“其实我在想,你一定不会杀了我。” 世子没说话,只是盯着他,韩非继续道:“没有哨兵能够在失去向导的时候保持理智,杀了我,和我联结的单于就会失控,陷入疯狂。我想你们一定不愿意跟一个发疯的哨兵作战,尤其是当那个疯子还是卫庄的时候。” “你很聪明,”世子说,“我现在有些知道卫庄为什么看重你。毕竟就算是向导,假若太蠢笨也会惹人心烦。” 听他这话的意思是……莫非世子找了一个不甚如意的向导?这时世子忽而站了起来,韩非不由一阵紧绷,就见又有一人走了进来,手上用长柄钳夹着一块烧红的赤铁。 韩非倒吸了口冷气,连头皮都有些发麻,他大约知道那是什么,草原上许多角落仍有奴隶交易,那是烙奴印的东西。 世子一把揪起了韩非的头发,将人从地上生生扯了起来,韩非吃痛地“嘶”了一声,一偏头,脑后的玉簪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应声碎成了两段。 韩非怔怔地盯着地上的玉簪,那是他初到匈奴,还一片迷茫的时候卫庄送他的第一样东西,先是匕首,眼下又是这簪子…… 世子轻蔑地笑了一声:“怎么,心疼?难不成这簪子还是三弟送你的?” 韩非缓缓地看了他一眼。 “既然你同卫庄说是两情相悦,不如我们证明一下,” 世子将韩非朝那持赤铁的男人面前一推,“你要是爱他,就朝脸上烙一块奴印,如此一来,想必我三弟回来见了会更加恋你——” 他俯下身,于韩非耳畔道:“死心塌地。” 【15.2】 韩非对上世子那只满是血丝的眼睛,心中忽而一惊,好像突然间,他脑海中“嗡”的一声,带起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什么就此断了。 他感知不到卫庄的精神网了。 韩非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乎高喊了出来:“你把卫庄怎么样了!” “哦,是你们的精神联结断了?这倒是比我想象的要晚些,”世子笑了一下,“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卫庄就在我们手上,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令他就此变成一个废人。” 韩非紧盯着世子:“他可没叫你变成一个废人。” “是,”世子笑笑,“这么看,我倒错怪你了——是我三弟一开始就不够狠心,才落得今日的下场。” 他说着一扬手,那持赤铁的男人当即走上前来,韩非近来略习了些匈奴文字,但那烧红的铁块并非什么文字,而是一个粗鄙而丑陋的符号。 那赤铁还未至,灼人的烫意已先行涌了上来,韩非猛地一挣,世子扯着他散落的长发,将韩非的脑袋朝地上一抡,啐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韩非被人摁头按在地上,额角的皮好像被蹭破了,一点血腥味蔓延开来,他缓缓抬起眼,又被身旁的士兵一把压回去。 就在这时,一支羽箭射穿了门帘的系带,带着萧萧冷气穿过主厅,“砰”一声钉在了墙上。 只听帐外一阵熙攘的人声、兵器交锋声,下一刻,外头忽有人骑着马……不,韩非的眼睛略微睁大了,竟是他之前在东胡人的商队中见过一回的骆驼冲了进来。 是星魂! 来人并指一吹,那声音不同于寻常的口哨,隐约有些像是鸟叫。 几乎是同一时间,帐外一整片的与之相似的鸣声响起,即便置身帐内也能听到那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响声,韩非从未听过这鹤唳般的声响,还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身边的几个男人忽而纷纷捂住了耳朵。 韩非在混乱中站起身,透过被半扯下来的门帘,看到帐外的夜幕中火光窜动,起火的似乎还不止一处。 “是你……的人放的火?”韩非转过头。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阏氏。”星魂拉了他一把,将韩非带上了骆驼,“我们走。” 这时世子已经站了起来,提剑堵在门口,韩非压低声音同星魂说:“他有点不对劲。” “是吗,”星魂从怀里掏出一只火折,就着边上的油灯点燃了,顺手朝世子的方位掷了出去,面对迎风而来的火折是个人都不免避上一避,世子却提起剑,将那火折一刀两断。 星魂眉梢一动,取出了一件埙模样的器物放到嘴边吹响,雀鸟似的鸣声自耳畔响起,就如韩非猜想的那样,同方才帐外响起的鸣声如出一辙。 世子额角的血管凸起,仅有的一只眼睛似火中烧,星魂转头看了韩非一眼:“愣着做什么?” 韩非不知他想让自己做些什么,星魂一攥缰绳,头也不回地说:“你是向导,该做什么,难道还要旁人提醒?” 韩非愣了一下,是了,他是向导。 这句话在他的脑海中盘桓片刻,直到身下的骆驼嘶鸣了一声,径直朝帐外冲去,这时又是一声鹤唳般的尖鸣,星魂再次吹响了手中的陶器。 韩非骤然回过神来,自他抵达匈奴以来,还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一般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向导身份—— 既然他是向导,是阏氏,那就合该做出点向导该做的事来。 鸣声还未停止,韩非定下神来,索性就此阖上了眼,将神识收拢作细细的一线,紧接着陡然洒开,向导密集的精神网络瞬间如当空抖开的巨网一般,遍布了帐内的每一个角落。 韩非倏地睁开眼,细细密密的精神网锁定在在场的几位哨兵身上,在星魂吹响的乐声中蓦地放大了几个哨兵的听觉。 他知道星魂并非哨兵或是向导,因而出手毫无顾忌,两名随世子而来的卫兵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浑身抽搐,殷红的鲜血自耳内渗出。 世子的脸色骤然变了,他同卫庄一样是王族出生,学过感官屏蔽一类的技能,此刻死死地盯着韩非与星魂二人,额角的青筋已隐约泛出了紫色。 韩非的瞳仁一缩,看见他手上的剑光一闪,即使这样居然还能向二人刺来一剑,星魂看了他一眼,叹道:“疯子。” 话音未落,居然比世子出剑还要更早一步,朝身下的骆驼上狠狠插了一刀。 韩非都没看清他究竟是何时抽的刀,就听骆驼一声凄厉的嘶鸣,猛地抬腿朝帐外奔去,下一刻世子的剑也到了,终究晚了一分,只堪堪削去了星魂扬起衣袍的一角,在骆驼的后腿处拉开了一道醒目的血口。 两人出了主帐,天色早已完全黑了,火势与混战还在继续,韩非回头望去,没见世子再追出来,或许刚才那一剑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 星魂一收缰绳:“要换马了。” 骆驼的后腿不断地流血,滴滴答答染红了一片草地,确实是无法再跑了。韩非随星魂下了骆驼,环顾四下的局势,果见一批东胡将士的踪影,低声问:“这些都是你带的人?” “不是我,是紫女姑娘的人马,”星魂拔出了腰间的佩剑,他做游商之前本是术士一类的人物,没想到使剑的动作居然十分娴熟,“在下过来,只是偿还人情。” 韩非不知道他口中的紫女是谁,自然也无从推断这“人情”究竟是欠谁的,纵使他这样说,还是道:“多谢阁下。” 星魂看了他一眼,手中的长剑摆开,随口说:“她眼下人在中原,就算插翅过来也晚了,不过她手下有批培养多年的东胡战士,如今事发突然,借来一用。” 话说间,他的身形霎时飞纵出去,宽大的袖袍随风鼓起,长剑在夜色中割开一道游龙似的银光,转瞬间斩了迎面而来的一双骑兵。 星魂旋身朝马鞍上一踏,顺手擒住了身畔另一匹马的缰绳,朝韩非一抛:“我们走!” 韩非翻身上马,紧跟着星魂快马冲出了一片混乱的战区,忽然间,他张开的精神网感知到一阵马蹄声,数量庞大,却异常规整。韩非不由回头朝声源的方向望去,可他终究不是哨兵,只见到月下茫茫一片的草原。 “怎么了?”星魂问。 韩非:“西边好像有一大批人马正在赶来。” “西边?”那是自大月氏而来的方向,或许是之前前往大月氏的匈奴部队返回了,星魂看了他一眼,“你要留在这里吗?” “我……”韩非的嘴唇动了动,“我感知不到卫……单于的精神体了。” 成年向导的精神网极为辽阔,尤其在草原这样开阔的场地,可以一路绵延千里,星魂很清楚一个向导感知不到同自己联结的哨兵的精神网意味着什么,收了视线:“节哀。” “不,”韩非摇了摇头,抬起眼来,“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回东胡?还请让我同你一道。” 星魂看了他片刻,不确定韩非摇头意味着什么,他作为一个向导无法接受?他一收手上的马缰,扬手一挥:“若连夜赶路,我们明早就能到达东胡的地界。” 【15.3】 卫庄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头疼中忽的转醒,周遭是一片黑暗,空气中有股阴沉而腐朽的气息,他没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只感觉眼皮沉重,恍惚间想要重新阖上眼睛,脑内忽而又是一阵撕扯般的刺痛。 他在浑浑噩噩中游离了半晌,终于吃力地支起身,带起一阵“哐啷”的响声,低头看去,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副铁镣铐,足有拇指粗,他四下张望,这似是一处狭小的石室,周遭没有窗户,遑论日光,是一处地牢般的所在。 卫庄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究竟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因何来到这里,他盯着了手上的镣铐片刻,正欲站起身,脚下却忽而一软,一个不稳竟险些一头栽到地上。 等等…… 卫庄一瞬间清醒了过来,扶着墙暂稳住了身形,极度乏力的四肢叫他几乎没法直立,手脚软得不像是他自己的,他倚在墙上干咳了一阵,缓缓抬起眼,意识到比起他从哪来,又要去到哪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只有一点是确定的,他被困在了这处不透风的地牢里。 一阵脚步声响起,卫庄下意识地噤了声,坐回到角落的那堆茅草上,接着远处一点火光亮起,他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就听一人压低声音道:“你说,那铃铛真有巫师说的那么神吗……那可是继承了贤王天赋的哨兵,每日只派两人守岗,是不是也太欠妥当了?” 另一个更年长些的狱卒道:“你有所不知,就算是历代单于亲传下来的铃铛,要想发挥最佳作用,也要配合着足量的巫毒方为最佳。” “哨兵都吃清汤寡水,何况单于的伙食,每日负责的厨师都不相同,”年轻的问,“就算是毒,连着断个几日效用也要大打折扣,难道右都尉当时还买通了所有的厨子?” 年长的斥道:“这是在外头,你说什么傻话!” 年轻的知道自己失言,连连应了,小声嘟囔了一句:“假若那铃铛真起了效用,按说那……那位也该没了记忆,我只是好奇。” “当年老单于外帐里有几个姑娘,你记得吗?”年长的狱卒目光一转,“其中有个其貌不扬的,后来不知怎的,居然爬上了世子的床。” 年轻的吃了一惊:“你是说……木格?” “那女人从前可不叫这名字,”年长看了他一眼,“也罢。可要我说,那女人也真是蠢,就算世子真的继位,她一个普通人,姿色还平平,难道还想当阏氏?还所幸世子这回得手了,不然这事情一旦败露,她哪里还有活头?” 年轻的吞咽了一下:“可……我想不通,她究竟如何得手的,莫非在每日的饮水里施毒?” “哨兵对吃喝的一切都很敏感,她要敢这么做,恐怕早没命了,”年长的低声说,“我也只是听说,那娘们每日负责更换单于帐中灯油,于是暗暗在灯油中动了手脚,只要油灯燃起,里头添的巫毒就会扩散,啧啧,你看卫庄新王上任,大小事务一堆,油灯在封闭的帐子里头一点就是一整夜,如今大半年过去,只怕毒已入骨咯。” 年轻的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年长的止住了,两人又走了一阵来到卫庄所在的囚室前,年轻的狱卒俯身打开了食盒,那里头装的馒头还是热的,透着股诱人的rou香,年长的伸手取了一个,放在手里捏了捏,接着喂狗般朝里头抛了进去。 卫庄仍待在角落里,那白色的馒头在石板上碌碌滚了两圈,停在了他的脚边上。他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抬眼看着栏外的两人。 年轻些的狱卒吞了吞口水,他们每日送来的水和食物里都加了点“料”,是不是毒不知道,但吃了别说人,就是马也要浑身乏力。 他还是头一回这么近地见到卫庄,按说卫庄眼下连着快两天没有进食,该是相当虚弱的状态,可此刻一片昏暗中,对方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却仿佛隐隐透出一阵冷光,就像是原野上的雪豹,叫他无端一个激灵。 韩非抵达东胡后一连浑浑噩噩了几日,他在星魂的商队中找了份记账的活,每日同商队的大伙一道起居,只是虽然饭照常吃,觉照常睡,他却总是无端一阵失神,要缓上好一阵,才缓缓记起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说来也好笑,他在匈奴的日子里,总觉得自己是个难以合群的异乡客,可如今辗转到了东胡,身边多出了几个中原的伙计作伴,他却恍惚又觉得匈奴才是他的家,乃至于离开后,竟是几多魂牵梦绕。 有时他午夜梦回,忽而想起了当日世子的话,“同你在一起后,卫庄就拔去了獠牙”,或许这是真的,韩非心想,也许他当初来到匈奴就是一个错误,要不是他,这一切或许就统统不会发生。 傍晚时分,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寝室的房门突然被人敲响,韩非本以为是每日送饭的伙计,搁了笔说放门口就行,谁料一下刻,外间的叩门声忽止住了:“是我。” 韩非眼皮一跳,认出是星魂的声音,忙走过去开了门:“帮主有什么事?” “我来问问,”星魂打量了他一眼,“你准备这样过到什么时候?等匈奴改朝换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