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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啸啸惨惨晚秋凉,凄凄寂寂夕阳还」 ———————————————— 〈锲子〉 李莲花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到底如何,他从未肆意敞开了喝过,之前是因为一个人不能,现在是因为有人管着不让。 小榻上的软绒接触到皮肤之后会有一种极其不明显的瘙痒感,躺在其中却只让人觉得舒适,当舒适大于一切的时候,人的感官也会在不知不觉当中放松警惕,身边有着可以信任之人的时候尤其是。 李莲花看着躺在自己身边,已经喝的醉醺醺的小孩儿,想起自己说要请他喝酒时,他眼中明明是有着不信任和警惕,到最后却还是答应下来的样子,心里隐隐还有一些莫名的负罪感。 之前也不是没骗过人,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矫情了。 李莲花抬手摸了摸耳侧,忍不住叹了一声。 房间当中的方桌上摆了几束鲜花,红白两色,花瓣细而长,尾端轻轻勾起一个小小的钩子,中央的花蕊奇长,似是长了许许多多的触角。 是刚刚拿着酒回来的时候,方多病从院子里摘来的,上面带着一些看似是露水一样的东西。不过如今已然是中午时分,就算有水,也应该是人为撒上的才是。 莲花不由得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方多病靠在小榻的桌子上,闻言轻轻抬起头来,双颊边飞起两抹红晕,怀里抱着一个空荡荡的酒瓶子,那双明亮又漂亮的眼睛上已经开始泛着雾水,看向他手指的方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花儿。” 李莲花哭笑不得,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黑白分明的眸子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转动,片刻之后将那只晃得他眼晕的手握进了自己的掌中。 李莲花看着他毫无缘由动作,用力抽了抽之后才发现这小孩儿用的力气不算小:“我知道这是花,我问的是这是什么花?” 方多病愣了一会儿,片刻之后摇了摇头:“李莲花……” 李莲花本人:“……” 第一次有人把他比做成一朵花,他笑得不行,甚至连自己手里的酒杯都开始发抖。垂着脑袋的人被他的笑声吵的皱眉,抬眼看见坐在自己身边的人之后,便也傻傻的跟着笑了起来。 李莲花灵机一动,试探着伸出手来指着自己的鼻尖儿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方多病点了点头:“江湖神医,李莲花。” 李莲花又笑,接着指了指他的脑袋问道:“那你呢,你又是谁?” 被戳着脑袋的感觉有点不舒服,方多病觉得有些发晕:“本少爷!百川院刑探!方多病!” 喝醉了的大少爷看着是真的有些傻愣愣的,李莲花忽然伸出手去挠了挠他的下巴——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看他这副样子,总会不合时宜的想起经常去破庙问自己要吃的的那几只小狗。 身上有些脏兮兮的,但是很乖,下雨了之后会坐在破庙门口,也不进去,就这样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直到征得他的同意之后才会欢快地跑进来,找一个不碍着路的地方,乖乖地等着他去投喂。 他在喂小狗的时候也会挠一挠它们的下巴,就像方多病现在的模样,眯着眼睛,一脸享受地蹭着他的手心。 “还真像一只小狗啊……” 乖巧又好骗,随便问点什么都会好好回答——比如说:“我身上的毒,究竟是怎么来的?” 小狗愤愤抬起头,眨巴着一双漂亮但迷惘的眼睛怒气冲冲:“都怪笛飞声那个大魔头,非要拉着你去比武,这不就让角丽谯和云彼丘他们有机可乘了吗!” 李莲花“哦”了一声,脑海中似乎对这两个人有了一些印象,只是模模糊糊的真实和虚假都混在了一起,无法分清。 云彼丘也是隶属百川院,还有现如今正在处理案件尾巴的石水,也是百川院当中的一员,而且对于自己的态度似乎有几分不该有的恭敬。再想起之前山晴云在自己耳边叫的那一声李门主——李莲花想了想,虽然听上去有些荒谬,但是目前为止,这应该也是最完美的一个答案了。 喝到迷迷糊糊的人不满他对自己的忽视,喉咙当中隐隐发出几声怪声,李莲花回过神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又继续问道:“那笛飞声呢?笛飞声又是谁?” 方小狗看上去似乎更生气了,好不容易安静一会儿的手脚在空气当中胡乱的挥舞着大叫道: “他!总喜欢穿一身乌漆嘛黑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把大刀,长得凶神恶煞的还不喜欢笑,浑身上下有八百个心眼子,还有很多见不得人的小秘密……跟你一样!——但是你见了他你可一定要离他远点,不然被抓走了,他可是要把你扔进蛇窟里的!” 李莲花摸着差点被他打到的下巴,面色古怪地连连点头:“好好好……那,你就没有什么秘密吗?” 一开始对于这个问题李莲花也不是很好奇,不过听人说年纪小的孩子总喜欢在心里藏秘密,他便也想知道这样一个每天咋咋呼呼的小少年,究竟会不会在心里也藏着一些和他一样咋咋呼呼,只是无法和别人说起的小秘密。 已经快要睡着的人懵懵懂懂地从小榻上爬起来,双臂撑在李莲花身侧,一手搭在身旁的小桌上,想要撑着桌面让自己坐直。 只是喝了酒之后的四肢有些莫名的酸软,方多病急着爬起来,也没注意自己膝盖下面还压着自己的外衫,膝行两步之后果不其然,一头栽了下来。 李莲花忍着笑将他扶好,谁料这人抓着他的袖子不松手。 房间里有暖炉,李莲花早已经把身上的披风脱了下来,如今被他这么一拽,本就不合身的衣服更是露出了里面的浅色中衣。 和醉鬼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李莲花好不容易把他从身上推开,不到片刻他便又依依不舍的黏了上来,只是这一次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 “我……是有一个秘密来着,但应该也不算是秘密……” “是什么?” 蓝色的外衫被他脱了扔到一旁,毛茸茸的脑袋一个劲儿地往李莲花肩膀上靠,嗅着他身上的药香,醉到不清醒的少年难得安静了一会儿。 “我的秘密是,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但是他总是骗我,还一直把我抛下,我一直追着他跑,别人都笑话我,说我是只会跟在他身后摇尾巴的小狗,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李莲花笑不出来了。 “是谁?” 方多病又蹭了蹭他的侧颈,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被捋顺了毛一样。 “他叫,李,莲,花——我悄悄告诉你,你不准和他说!” 李莲花心中微动,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方多病歪了歪头,瞧着有点傻:“因为他不喜欢我,没把我当伙伴,也没把我当朋友,他要是知道了,肯定就离我更远了……” 李莲花扶着他快要栽倒酒杯里的脑袋,声音当中含着些无可奈何:“嗯,那他现在可已经知道了。” 〈红绣鞋 十三〉 ·树林倒欹出霜痕· 竑岫村上的小竹林当中有着不少的坟头,墓碑三三两两凑成一堆,应当都是村子里的人死去之后都把这里当成了坟地。 李莲花孤身走在竹林当中,手里拿着一支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笛子,一身柔软的棉质长衫,腰间悬着一块质地上好的玉佩,长发以银簪轻挽,身上那件貂绒的披风不知被他留在了何处,青色的衣角远远瞧着,他都快要着整片竹林融在了一起。 循着四起的风声,竹叶沙沙响动,李莲花扶着身旁的一棵粗壮的竹干抬起袖子挡了下头顶上的阳光。 用过午饭之后,烈日高悬在头顶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可言,手上已经出了汗,冰凉的指尖不小心触在额头上,倒先将他自己冷了一个激灵。 离他不远的地方,就在竹林的更深处,远远就能看见并肩立着的两处坟头。坟前的灰白色墓碑是两块表面杂乱的石头所做,上面的刻字下刀时毫无章法,导致整个墓碑看上去都乱糟糟的,但是从那一笔一划当中仍能看得出来,写字的人是有几分功底在手上。 李莲花忽而有些莫名生出的感慨。 人活着的时候,也许会做下多少惊天动地的事儿,死了之后却也还是和寻常人一样,一块墓碑一抔黄土,虚虚实实掩埋了,后人见到的,也只剩下这石碑上的一个个冰冷的文字。 生前的那些,好像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口口相传。 “李神医。” 李莲花闻声转身回头,一位身着黑色长衫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李莲花笑了笑,轻轻欠身算是有礼。 “林公子,竟然来得这样早,我还以为你会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再来的。” 两个文质彬彬的人站在一起,似是对于对方的到来都没有觉得多么意外。 “早一些来,也算是早一点解脱,只是要辛苦李神医多等一会儿了。” 李莲花笑道:“林公子请便。” 林高志蹲下身来,从随手提着的篮子当中取出一块黑布,一点点擦拭着被风吹了许久的碑铭。 “李神医行医多年,在走南闯北治病救人的时候,是否也见惯了这世间的生离死别。” 李莲花站在他的侧后方,从他的角度看去,也只能看见青年垂下的眼帘和微微下弯的嘴角。 不再酗酒的青年面上已经恢复了本应该有的活人气,乱糟糟的身上稍微打理也能看出他不俗的面容。林家两位jiejie都生得那般如花似玉,他这个被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弟弟,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 “见过,但也不算很多。这世间苦痛万千,人在活着的时候遇到过不去的坎儿时,往往都会想着怎么死了才干脆,但他们其中的更大多数在临死时,却又开始觉得依依不舍了。而我救过的人当中,大多都是不想死的。” 林高志轻笑一声,微微弯下的膝盖慢慢直立,李莲花这才发现他其实长得并不算矮小,只是当初在酒馆里看到他被揍的时候,他一直蜷缩着身子罢了。 “真可惜,一个人非但不能选择自己的诞生,就算要死了也还要被生前的情意挂念着不得自由。” 篮子里的纸钱被一把火烧光,扔进去时溅起了四散的星火,落在旁边的草丛当中后蓦地燃起一片大火。 李莲花缓缓上前,一脚踩下刚刚起势的火苗,乌黑的焰火在挣扎几下之后,湮没得消无声息。面对林高志意味不明的笑脸,李莲花亦回之一个笑容。 “李神医,要去家里坐坐吗?” “却之不恭。” *** 这是李莲花第二次来到林家。 小小的茅草屋看似简陋,实际上当中该有的一样不缺,林高志去厨房烧水,李莲花便在那小小的待客房间当中到处走了走。 摆出来的是一张又矮又小的圆桌,李莲花将屁股在一个小马扎上,半蹲半坐,反倒觉得这样的感受要比山府当中的软凳来的更舒适几分。 向左看是卧房,正对门口的有一面铜镜,从李莲花坐着的地方往里面看,也能隐约看清镜子当中有一个人影。镜前是梳妆台,台上有两支泛着光芒的发钗,没有那么亮,应当是有些年头了。 “李神医,家里没有什么好茶叶,就用热水来招待了。” 说这话的人看上去似乎客气又疏离,面上的笑意让他看上去憨厚老实,真的像个唯唯诺诺的读书人。 李莲花笑着说了声无碍。桌上摆着两个黑色的茶碗,中央烧着的水壶隐隐飘出一些看不清的热度。 “林公子这些年,就自己一个人在这家中住着,没想过再去考一考功名吗?” 林高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去了,家里的钱都已经被我祸害的差不多了,如今父母已逝,jiejie也没了,尸体还在官服那边没能收回来,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也就慢慢歇了这份心思了。” 李莲花哦了一声,又问道:“那能否冒昧的问一下,林公子的父母,又是怎么去世的呢?” 林高志面上的神情微微一顿,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面上的悲切一闪而过,紧接着又挤出了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道:“是死于一场大火。那日我出门到镇上买酒,家中只有两个老人看顾,等我回来的时候,家里几乎已经被烧成一团废墟,我也是听街坊邻居们说起之后才知道的。” “那,可否调查过起火的原因啊?” 林高志缓缓抬起一直垂着的双眸,看向李莲花的眼神当中多了些与以往不同的意味:“不知,只说是起火,那时我忙着给家中老人料理后事,根本就没有往那处去想,等到后来反应过来之后,父母的尸骨早已下葬,就算有心,也是无力了。” 李莲花十分抱歉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林公子,又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林高志这次没有说话。 水壶已经咕嘟咕嘟的冒气热气,蒸腾的水雾让两个人的面容都开始变得有些模糊,李莲花望着他拎起水壶送到自己面前,笑着为自己倒了一碗热水,接着又回到他的面前冲刷了他面前的碗壁。 一股很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李莲花有些不适地动了动鼻子,眼神落在林高志的水碗上久久不曾离开。 “不知道林公子寒窗苦读多年,是否也喜欢听一些话本上的故事呢?” 林高志笑道:“在京城的时候路过街上的说书摊子,偶尔听过两耳朵。小镇上这样的生意,毕竟有些少。” 李莲花点点头道:“确实不假。在下不才,前段时间听说过一个很是精彩的故事,说的是原本幸福美满的一家五口人,却因为一些不知名的原因接二连三地以不同的方式死去——不知道林公子有没有兴趣捧个场啊?” 林高志再次缓缓抬头,此时的脸上已然没有了半分怯懦,一双漆黑的眸子当中,尽是泠泠寒光。 “那就要看李神医讲的这个故事,到底有没有说的那么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