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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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觉睡的极深,难得的什么没梦到,故人往事,剑下亡魂都不再侵扰,只觉得有和煦的太阳烤着他,难得的温暖明朗。 等斩尘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日光从墙顶高高的铁栏小窗里散落一地,四下安静得能听见尘埃在空气中游走。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破庙了,环顾四周,这房间虽然干净,但堆放的家常杂物可不少,瓶瓶罐罐,柴米油盐,大多都是些农作物,而自己睡的也只是铺在地上的一卷草席,应当是借用了哪户人家的库房。 他翻身而起,左边手臂暂时使不上力,但伤口也被谁处理妥帖,还给他换上了一套农人的粗布衣。他不介意穿什么衣服,但这衣服着实有点紧。他逍遥散慢惯了,索性把衣服松松的敞开,再随意把头发束起来。 还没收拾完,只听门外有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似乎有谁正慢慢地蹒跚而来,斩尘心下一动。 木门吱呀一声,进来个白发苍苍的老妪,颤颤巍巍地端着一个大碗,面香刹时间在库房里弥漫开。斩尘一看一闻,似乎是西湖一带的素面,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不知不觉自己被带到了杭州城附近。 他又打量这老妪,黑黢黢的脸像西湖畔的杨柳树皮,粗糙中又有几分美韵,皱纹自她五官温和地铺散开,挨挨挤挤出一个笑容来,干瘪的唇因嘴角拉扯而裂开,显出几颗摇摇欲坠的黄牙。 不认识。 斩尘真不记得自己认识这号人,这几年他虽然到过杭州数次,但助人无数也杀人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像早就在脑子里混淆了。 他左右张望,想问这老婆婆送他来那刀客去哪里了。 但全天下老人家都有不管你死活只想让你吃好喝好的热心本质。 没有几颗牙齿的老妪见他醒来,高兴地很,哼哼啊啊地说不清话,只想连忙把汤面递过去。路也走不稳,手也抖得很,面汤泼撒出来溅到地上,像是老人弯弯的眼角边笑出的几颗浑浊的泪。 斩尘又想起了死在自己剑下的女孩和她的母亲,又心疼又心酸,正准备去接过那碗,就听门口有一青年出声,把屋内两人都吓了一跳。老妪更是惊得一抖,幸好斩尘及时接住那碗,不然这饭就别想吃了。 "于姥姥,你怎么又过去了。"那人问到。 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呢?斩尘一看门口,原来是昨晚救他那刀客。此时也换上了和他相似的粗布衣裳,正抱臂看着两人。 于姥姥像被抓包的小孩,老顽童一样冲无名刀客嘿嘿一笑,脚底生风一般歪歪扭扭地走了。 "是你啊,"斩尘打了个招呼,又问他道:"你认识这老太太?" "是我师兄的故人,"无名点头,想了想,又摇头道:"不是我认识她,是她认识我。" 无名说,他的师兄是个腥风血雨的碎梦,以杀治杀,誓要斩净天下不义之人。自入龙门客栈后,这位师兄更是顺着张爷的人脉进入六扇门,专治为非作歹,专平不平之事。贪官污吏闻风丧胆,但凡听说他到了百里之内的,都要屁滚尿流的边磕头边爬走。 但江湖上只流传其名号,鲜少有人见其真容。据说他是影子里生出的索命厉鬼,有人说他无头无面,有人说他三头六臂。不管怎么说,总之能止小儿夜啼。 当年这恶鬼师兄行至杭州,查了个大地主。这地主活活打死了几个又苦又累的劳工,死得缺人了就管村子里租了地的农户要钱,还不起就去他家做工还债。 虽说师兄送这恶人归西,但老太太唯一的孩子终究是死在地主家。于是他师兄每年节庆都会来杭州看看,免得她老人家一个人寂寞。 "你这师兄真好心,"斩尘狼吞虎咽的扒拉着他的面,一边听他说,一边把饭食咽下去,兴致勃勃地抽空出来问:"那你师兄可在这里?" 无名瞥他一眼,摇头:"师兄已经故去,是受jian人所害。" 吃着面的人噗嗤一声把嘴里的面一喷,猛的抬头,汤都忘了咽,不可置信道:"什么?" 面汤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下巴,眼看就要滴到才换过的干净衣服上,无名眉毛眼睛顿时恶心得拧到一起。斩尘察言观色,立马拿了块帕子擦干净嘴,才听无名继续说:"我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斩尘发自内心感到奇怪。 看他这蠢样,无名盯着他的迷茫的脸看了半晌,见他神色不似作假,才幽幽说:"师兄曾提起过你,你们不该不认识。你竟然不知道他故去么?" 只听斩尘又轻轻呛一声,接着端起大碗仰头喝汤。 无名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得这人态度怪异,怕是在装糊涂。同门师兄师姐在谪仙岛给他的叮嘱不是没道理!这人便是害死师兄的jian人,莫不是真的? 他细细打量这人,生得俊朗端正,却是朝廷通缉要犯。听闻他剑术登峰造极却入魔多年,不知他那两把剑下有多少亡魂?自己是否能与他一战? 斩尘喝完那汤,神色如常的望着他,两人目光相接时,斩尘忽而上前一步。无名心下一惊,身体下意识想后退,又生生止住。 这人使龙吟剑法,内力本就惊人,又常年抡重剑,肌rou发达得跟村里那唐铁匠有得一拼。当时在庙里没觉得,把他背到这里来时也没觉得,这时两人都站直离进了,他才更直观地感觉,原来更高更壮确实会更有气势,更别提这人全盛时武功怕是在他之上。 无名不动声色,却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斩尘却又笑了:"我猜你那六扇门的师兄可不会像你一样,动不动给人扣坏人的帽子。" 话音未落,这通缉犯没受伤的右手蓦地一动。无名条件反射去拔刀,却没来得及——那手已经落到他的头顶! 想象中的头骨破碎并没有到来。通缉犯只是揉揉这小碎梦的发顶,动作顺畅无比,又低头冲他露出一个看似友好无比的笑容,眨眨眼睛问他:"你叫无名,那你师兄叫什么名字?有名?" .......有名个屁!! 无名顿时想拿刀扇这货的脸。 这无赖却似乎只是随口问问,不指望听他回答,端着那碗走到门边。他那一头乱起八糟支棱的碎发在阳光下显得像个大松鼠,就连他的辫子——松鼠尾巴,无名这样认为——也是歪的。 秋天的太阳永远是和煦而慷慨的,不会因为他是朝廷要犯而吝啬,也不会因为他是影子而畏缩。 通缉犯走到阳光底下,眉眼弯弯回头问他:"在哪洗碗?" "......跟我走吧。"无名忽然觉得这光还是太亮了,照得他眼底又酸又涩。他边走边想,师兄怎么会信任一个不曾结实的家伙,又莫名其妙因此死去。 他们出了门,无名走在前面,斩尘看着他的后背出神。他们踩着满地落叶,咔擦咔擦响。走到田埂时,有一群灰褐色的麻雀听闻人声,扑棱着翅膀飞走,在一碧如洗的天穹化作一泼黑墨点。 不多时,他们走到一个小村边缘,原来刚刚那处真是村里一户人家的库房。 正要悄悄进村,走在前头的碎梦却突然停步,生生挡在路中间,转过身来莫名其妙地说:"无名。" "嗯?你喊你自己名字做什么?"斩尘差点没听见,一头雾水。 "我们这一脉从属于碎梦影部,是影子里最暗的部位。每有一个影子死去,会由下一个人接替他的任务和名字,"这个碎梦声音干涩,像落叶被风碾着蹭过地面,尖锐又破碎:"没有名字的名字。" "我的师祖,师父,师姐,师兄,都叫无名!" 风吹起来,村口那棵老树上枯黄的叶子沙拉沙拉响。扑棱棱的,那群麻雀又飞回来,站在远处的青瓦房顶歪着头盯着这两人看。村子里似乎有人在炒茶,很香,但吸到鼻子里又有些呛人。无名的鼻子因此酸酸的。 "也许我们都忘了自己本来的名字,但别人可以记得!"他蓦地抬头,直直盯着斩尘的眼睛,声音很轻,却是在字字狠戾地逼问:"你真的不认识我师兄?" 那些消逝的影子魂魄似乎因为无名而聚集过来,即使在阳光下,斩尘也感到寒冷非常。 "我确实只认识一个无名,"斩尘打了个寒战,回望碎梦的眼睛,斩钉截铁道:"站在我面前的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