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霜天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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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儿臣,愿为父王,逐鹿也。” 雍王负手而立,闻此言却未立时置评。三秦雄主从王帐高阶之上,投来下意味不明的一眼。 如芒刺,又似镜鉴,唯独难觅理所应当的欣喜。 金乌西斜,凉意渐生。山林簌簌,旌旗猎猎;近前来,战马啾啾,鹿群呦呦;四下群臣窃议纷纷,长风过处,卷着远远近近嘈嘈切切的声响掠过丰苌的耳畔,又扬起风波中心之人的袍角。丰兰息仍八风不动地维持着下拜的姿势,仿佛凝成了一尊塑像,挑不出一丝差错。 丰苌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目光微动,瞥向他侧脸,端的是古井无波。 明明俯身阶下,却似高坐庙堂,众生从他眸底过,不往心头驻。 像观音。 01 霜天宴 入夜,雍王率众臣子移驾行宫,燃篝奏乐,大摆筵席。他敬过先祖,再酬诸臣,复又举杯,遥遥指向左下首。 “今日兰息心怀仁善,巧用智计,将裁云剑纳入囊中,孤心甚慰。此酒当贺兰息,顺祝他——平安康健!” 群臣随即齐道:“祝二殿下平安康健——” 丰兰息忙起身还礼,赧然道:“谢父王和诸位大人美意,息缠绵病榻多年,不善骑射,今日只是侥幸,何足挂齿。” 雍王面上的笑意于是更真切了些:“不必自轻。然丰氏先祖随大东皇室南征北战,威名权柄皆系马上得来。你当勉励体魄,精进弓马,方配得上裁云剑承载的赫赫荣光!” 他的声量毫不收敛,又把末句咬得颇重,众臣皆暗自心惊,乐班不明所以,但也发觉了不寻常的气息。丝竹渐歇,席间一时落针可闻,丰兰息却似乎未能领会其中机锋,径自俯首。 “儿臣惭愧,谨遵父王教诲。” 雍王定定瞧着他发顶,陡然开怀大笑,如同投石入湖,在宽阔殿宇内荡起涟漪般的回声,打破了这短暂却又迫人的静默。 “夺得魁首,自是乐事,怎的都这般拘谨!诸位爱卿,今日所获颇丰,佐以甘醴,且与孤同乐罢!” 宴乐复起,一班美姬步入庭中,纤腰如柳,摇曳生姿。席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秋狝猎得禽兽若干,或炮或炙,正宜霜天。丰苌身负隐疾,食不得发物,下箸便不免挑剔些,偶尔入口称心,便要向旁侧的丰兰息指点。 他二弟比他孱弱得多,群臣不乏前来敬酒道贺者,三两遭过去,玉刻般的面容便点染飞霞,神色也不似向前清明。好在近些年丰苌习武锻体从不懈怠,偶尔多饮些也不妨事。眼看丰莒共百里系的几位大臣仍围在兰息身边劝饮,他走上前去,将二弟与旁人隔开。 三言两语将丰莒堵得悻悻拂袖,余下的臣子怕触公子霉头,也纷纷离开。丰苌暗自舒了一口气,待回首,便对上两弯翦水的新月。 他佯作不忿:“竟不知有何好笑,白生了如簧巧舌,连躲酒也不会的么?” 丰兰息却兴致更盛,以手抵在唇边,双肩微微耸动,一副乐不可支之态。 偏偏丰苌最吃这一套。他神色一松,心下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兰息向来老成持重,于是每个难掩稚气的时刻,都弥足珍贵。御宴为防贪杯失仪,并不敢呈上过烈的酒。可正是这几杯清醴,教他在瑟瑟秋夜,恍惚窥见一抹春光。 醉人的不是酒,那又是什么呢? 兄弟俩还在嬉笑,上首走来一人,正是大太监元禄。他一摆拂尘,满面堆笑道:“扰了两位殿下兴致,老奴告罪。大王爱惜臣子,有几句指教要单独说与二殿下,请二殿下上前来。” 元禄姿态摆得虽低,兄弟二人却不敢怠慢。丰兰息收敛颜色,略整衣冠,疾步拾阶而上。 丰苌看见父王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二弟起先垂手恭听,末了几不可察地点一点头。不待丰苌揣测,王座两侧的宫娥上前一步,降下了手中障扇,便是王上离席更衣的意思了。 未几,添酒回灯,雉尾复升。 丰苌忙抬头看去,王座上雍王大马金刀,元禄侍立在旁,唯独不见了丰兰息。他眉头一皱,却不知如何开口,倒是雍王先注意到他的局促,道:“苌儿可是挂怀兄弟?兰息不胜酒力,孤着宫娥送他先行回寝殿歇息了。” 丰苌合掌赞颂父王慈和,只是莫名残存了一丝犹疑,悬吊着他的心房。 乐师班换了新曲,抛却大东雅度,铜琵琶,铁绰板,更显关西气魄。弦鼓一振,红袖如林,环行急蹴,千匝万周。 庭下开出一丛丛飞旋的大丽花,看得群臣或捋须颔首,或喜形于色。一曲终了,琐嘹如凤凰清唳直上云霄,惊起远山中三两鹘鸼,不待余韵散去,丰莒便迫不及待地拊掌赞叹: “何必强束腰,长啸气若兰!父王,此曲摒弃荏弱,将我关西儿女豪情挥洒尽致,儿臣见之忘俗,这才晓得香山所题‘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是何等景象,妙极妙极!” 他卖弄一通,巴巴地注视着上首,期待几句赞许。却见父王兀自摩挲着手中酒盏,似是神游天外。丰莒暗道不好,本意讨好父王,恐怕倒要弄巧成拙了。 丰莒涨红了脸,正在搜肠刮肚试图找补,雍王却恍然回神,应道: “所言甚是,此曲当赏!”他顿了顿,又吩咐,“莒儿品评切要,诗文亦有长进,可见平日用功。斟酒,孤要亲手赐饮。” 丰莒大起大落,喜不自胜。忙急急登阶,站定在御案三步开外。雍王接过宫娥斟满的金盏,招手道:“吟诗的机灵劲何处去了,只知杵在那里,等着孤送到你嘴边么?” 丰莒咂摸出此言调侃居多,接着话头煞有介事地唱了个肥喏,见父王难掩宠溺,便上前去接赏。 他也是个乖觉的,父王面色泛红、鬓间微汗,气息亦略有不稳,都被他看在眼里。以父王酒量应不致于此,但父王可不似他那痨病鬼二哥,向来百病难侵,丰莒虽然诧异,一时也想不出旁的可能。 他心中得意,遂将赐酒一仰而尽。就在此刻,一声几不可察的轻哼如杨絮擦过耳际,不给他反应过来的余裕,便消逝在偌大宫殿之中。 “兴许只是幻听罢。”他暗忖,“此时劝谏父王莫要贪杯,会否过犹不及?” 不待他拿定主意,雍王已有决断:“诸位爱卿,明日清晨回京,眼下时辰不早,酒阑兴尽,各回下榻处安歇罢!” 众臣山呼千岁,各自散去。丰苌受心中那丝犹疑牵引,不由得频频回首,步子也落在了神色不明的丰莒身后。 他瞧见雍王扶额弓身,醉态尽显,不知为何,元禄并未立刻上前搀扶,但桌案遮挡严实,加之渐行渐远,多的再看不清了。丰苌只好归咎于酩酊乱神,匆匆离去。 殿中复归寂静,唯酒肴馀香萦绕。宫女内侍如同木雕泥塑,与摆设无异。王座上,雍王冁然展颜,掀起了衣袍下摆。皂底描金的褒衣之下,赫然跪伏着一个雪白的身影,不是丰兰息又是谁? 伦常乖舛,蟒噬幽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