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食五石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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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会稽郡待了两个月,顾荣又把她带回吴郡了。 吴郡的顾宅跟建康城的顾宅很不一样。建康城的顾宅坐落在乌衣巷里,与其他达官贵人的高楼鳞次栉比组成一排。吴郡的顾宅则是遍布瞭望塔的坞堡,里面不仅有高楼大厦,还遍地是里巷宅舍,举目望去是广袤无垠的田园和冬日晴空下静默的水车,一路走过能看到许多人当街叫卖。 这里住着吴郡顾氏上千族人,上万部曲、佃客。 江落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也不敢乱跑,她只能整日待在顾荣身边。 按理说顾荣刚刚回来,应该会有许多人来拜访他才是,但他关门谢客,统统不见,整日待在书房里。 他今天扎了一个高马尾,额前零落着几束碎发,清晰地露出如泼墨山水般的眉眼和流畅的下颌线,那模样像极了一个稚气未脱,肆意张扬的少年。 这样的少年本该一手执剑,一手倾酒,快意江湖,尽显风流,偏偏他穿着一件墨绿色拼黑色的宽袖长衫,双腿交叠坐在靠近乌木窗的藤椅上看书,整个人看上去阴郁又病态。窗外的白梅扑簌簌往下落,就像在下一场带着香气的雪,这个背景又无端给他添了几分清冷。 顾荣嘴角上挑,江落慌忙移开了视线。 他放下书换了个姿势,跟江落示意让她过来。 江落的身体rou眼可见地紧绷起来,她往后退了一步说:“我还疼。” 就在昨晚,他也是用这种姿势这种眼神骗她过去,等她过去之后,顾荣拉着她做了一整晚。 顾荣又说了一遍“过来”,要是以前江落肯定会顺从地过去,现在她转身就跑了。 顾荣眼里掠过一抹戏谑的笑意,任由她去了。 大概接近年关,外面很是热闹,车马辐辏,人声鼎沸,各种熟食散发浓郁的香味,陈年佳酿十里飘香,满满的烟火气。 江落出去走了一圈,觉得过于吵闹,于是她又回来了。 雕花的梨木高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着天青色宽袖深衣的少女映入眼帘。她圆圆的脸看起来纯澈、温柔,含笑的眉眼又带一丝狡黠、灵动。她踏着满地的白梅,穿过园中古木,坚定不移地走来。 在那一刻,顾荣在江落身上似乎看到了江淹的影子。 在江落没告诉他真相之前,顾家的人只知道顾鸿是因为送别友人才死于一场意外,至于友人是谁,他们都不知道。顾荣当时很难想象,他兄长那样的人竟然也会有如此珍重一段情意的时候。 因为在他的印象里,顾鸿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一个消极厌世的人,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 在家时,经常不见顾鸿人影,离家后,从没收到过来自顾鸿的任何信件。 他眼里没有家人,没有责任,没有这世上固存的一切东西,正如他日常所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直到江落告诉他,他是为了江淹。 “顾大人是为送我和兄长离开,才死在了夕阳亭。” “我的字是他教给我的。” “他一直拿着你送给他的折扇,但是他不爱提起自己的家人,只说这是他很仰慕的一个族人送给他的。” 在那个午后,在看到江落推门而入的那一刻,顾荣再度想起他死去多年,几乎被人遗忘的兄长,想起江淹。 北方来了几个大士族,他们言语虚玄,行为怪诞,喜好饮酒,喜欢当众yin乱。 孙氏家族统治江东长达百年,而司马氏统治江东才不过数十年,那时候江东尚未沾染那种矫揉造作的名士之风,江东子弟随性洒脱,旷达豪迈。 顾荣为拉拢士族,特意设宴招待,谢朏为投其所好,则找了几个面容姣好,善于谈玄的年轻人过来,这里面就有江淹。 他们裸体饮酒,散发相枕,食服五石散,胡言乱语,卖俏发癫。 有人兴致来了,还当众zuoai。 顾荣觉得挺恶心的,他看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谢朏则让人搬来一个布障,把自己跟那些人隔开。 谢朏是有鼓励江淹到人堆里去迎合他们,也有说:“男子汉大丈夫,吃点五石散又怎么了,等这件事搞定,我请你做官。” 但其实如果江淹不愿意,谢朏也不会强迫他,然而顾荣出去的时候,明明白白看到江淹专往人堆里凑,那些人伸手摸他,他也神色自若,并不反抗。 顾荣当时还在心里鄙夷他,一定是想做官想疯了。 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来跟他说,宴席上闹出人命了。 那个人就是江淹。 五石散本就有毒,喝完后需要饮大量的热酒发散,而江淹不仅吃了很多五石散,还喝了很多冷酒。 顾荣过去的时候,江淹已经吐了很多血,奄奄一息了。 他看见顾荣,强撑着过去扒住顾荣的袍角说:“顾大人,今日死在这里,是江淹命该如此,我绝不怪你。” 意思就是本来是怪你的,顾荣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江淹又道:“我有一个meimei,她仰慕你多年,请您在我死后,对她多加照拂。” “不然我死不瞑目啊。” 江淹是死在他的宴席上,但人又不是他带来的,也不是他让他吃五石散的。而且天底下仰慕他的人那么多,如果个个都要他管,那他岂不成怨种了,顾荣拒绝讹诈。 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顾荣不好反驳,也不好回绝,于是他拍着谢朏的肩膀跟江淹说:“你死在这里,我跟谢大人都难辞其咎,你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你meimei。” 江淹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就咽气了。 谢朏也不是啥善茬,他说一个江落不够分,得再加一个筹码进来。 那时候陛下正在给公主招驸马,公主看上了顾荣,陛下看上了谢朏。 于是他俩就各拿半截缎带去找江落了。 就在他想到这里的时候,江落进来打断了他。 顾荣过去抱着她厮磨了一会儿,然后跟她提议去睡觉吧,反正现下无事。 正好江落也有点瞌睡,就同意他了。 此时门外进来两人,说是吴郡陆氏、义兴周氏、吴兴沈氏前来拜见。 顾荣干脆利落地说:“不见。” 因为他要让这些人知道他是有脾气的,惹火了也是不好办的。 顾荣虽然给出去一块地,但是把北方士族赶出了两吴地区,这些人一开始联起来反对他,现如今只看到一点成效就又来讨好他。 等到来年风向彻底好转,他们就会真正明白,在北方士族大批涌入江东的境况下,在江东士族的利益岌岌可危的时候,只有紧紧跟着顾荣才能牢牢保住他们家族的荣耀,只有顾荣才能带着他们跟以谢朏为首的北方士族分庭抗礼,平分秋色。 到得那时,还怕他们不来拜见吗? 到得那时,他有了更多的能力,就能想娶谁,就娶谁。 想到此处,顾荣向江落投以温柔的一瞥。 江落睡眼朦胧地对他笑了笑。 两人刚要到卧房去,又有人过来了。 来人是陈郡谢氏的人,他们说谢大人给江小姐送来了一些衣服首饰,还让他们转告一句话。 “陈郡谢氏嫡亲小姐有的东西,江小姐也会有。” 见江落久久不语,顾荣摆了摆手,那些人刚要退下,忽听江落说:“替我谢谢兄长。” 院中终于清净了,俩人并排往卧房走。 江落忽然停下来,顾荣也停下来。 江落问顾荣:“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她总有一些奇怪的举动,顾荣都习惯了,虽然他什么也没听见,但他跟她说:“嗯,听见了。” “风声。” “不,是淮水的声音。” 顾荣认真听了一会儿,说听到了,其实淮水那么远,哪能听到呢。 俩人又往前走,走了几步之后,顾荣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听到了奔腾不息的水流声。 那水流汹涌澎湃,一泻千里,如万马奔腾。 心脏快速跳动,他刹那间醒悟过来, 那不是水声,是他绵绵不绝的爱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