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忌]待到秋来九月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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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 小小的孩童怯生生地站在院落里的柏树下,低声唤那个刚踏入院子里的少年。 少年身姿挺拔,容颜俊逸,脸上浮现着的是怜惜。 “无忌……”少年轻柔地抚摸孩童的发顶,带着自己都不太明晰的慎重,“以后,武当山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哥哥。” 孩童迟疑着悄悄往上看,只看到少年人形状优美的下巴,灰蓝色的道袍和被他高大的身形遮住还剩下的一点点天空和碎叶。 他垂下眼睫,动作幅度极小地点头,喉间溢出一声极细微,极渺小,几不可闻的“嗯”。 他又快速补了一句,“无忌知道,谢谢师兄。” 小孩抬起他的头,努力扬起一个开朗的笑来。 宋青书看去是个温和君子,身上烙印着宋远桥给予他的端方持重。 他为张无忌读诗书,讲道经…… 他想,无忌在荒岛上长大,五师叔也不一定教过这些,他要好好带无忌,不能让爹爹失望。 张无忌听得也很认真,他本就聪慧,现下有人温声细语地教导,他内心里不断冒出一朵又一朵的小花花。 他甜甜地笑着,rou嘟嘟的脸庞上乌溜溜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的师兄。 宋青书心底里忍不住去薅一把他的头发,再捏一捏他的脸颊,手指蠢蠢欲动。 他咳了一声,还是没忍住掐了一把。 “啊?” “师兄?” 小孩扑闪着眼睛,歪着头看过去。 “无事。”宋青书又整了整坐姿,面不改色道,“有虫子。” 宋青书想,他是很喜欢这个师弟的。 又可爱又乖巧,对他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可为什么,他要夺走长辈们所有的目光呢?是他还不够努力?还不够优秀吗? 因为,张无忌他足够可怜吗? 张无忌重了玄冥二老的寒毒,每每发作,痛不欲生。 白色的寒气从受掌处向外扩散,他皮肤青白,嘴唇乌紫,整个人都颤抖着,喊着好冷,喊着娘亲爹爹。 可他的娘亲和爹爹早就已经死了。 死在武当的大殿之上。 宋青书揽住他,无尽的寒意从怀中侵袭而来。 他觉得自己像在抱着一块千年寒冰。 小孩哭着往他的怀里拱,“师兄,无忌好冷……好冷……” 宋青书漠然看着,运起武当九阳内气抵挡。 他知道,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去告诉爹爹师叔们还有太师父。 可他,不想。 他摸摸张无忌冻僵的脸颊,上面是已经结冰的泪痕,“无忌,不哭,师兄在这里。” 他心里默默想着,如果……如果他没撑过去,他就…… 可张无忌还是撑过去了。 当时他俩一起晕倒在床上,还是有小弟子来打扫房间才发现,然后叫了长辈过来。 张无忌有张真人在,自然出不了什么问题。 倒是宋青书抱着一块冰坨子待了一宿,风寒入体,倒在床上起不来。 宋远桥——宋青书的父亲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若不是看人还在躺着,少不了一顿棍棒加身。 宋青书委屈地说,“我……我只是想帮无忌。” “那你也要看你能不能做到。”宋远桥背着手,“青书,你是三代弟子的大师兄,你不要让爹失望。” 宋青书低着头,闷闷应了。 惯来身体强健的人,这么一病,就是好些天。 张无忌很是愧疚,忙前忙后为他师兄张罗。 他捧上心得的菊花饼,迫不及待地分享给还在病中的师兄。 宋青书脸上扬着温和浅淡的笑,“不知又是哪位叔叔送的?” 张无忌眨了眨眼,脆生生道,“是莫七叔。” “七叔说了,等师兄好了就带师兄下山去玩,看师兄最想看的那一折戏。” 宋青书本因发烧而通红的脸变得很红,他大脑发胀,后槽牙磨了又磨,看着一脸期待的张无忌,他问,“你想去?” “我还没看过戏,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张无忌团了团自己,“想看。” 他瘪了瘪嘴,“可是,大家都不会让我下山去的。” 宋青书眯着眼笑了笑,他挼了一把张无忌的头,“无忌,我带你下山去如何?” “真的?”张无忌跳起来,看到宋青书点头,他兴奋道,“师兄最好了!” 可兴奋过后,他又怯弱下来,“还是不了吧。” 小小的孩童整个都低沉着,“他们……他们……” 他的眼里浮现出悔与恨,“义父已经死了……他们要逼我说出义父的消息,他们要去打搅义父的安宁……” 他的牙齿咯咯作响,手指攥得极紧,身体也不自主颤抖着,“他们,还在找我……” “我不能连累师兄……” “我不能……” 宋青书怔了怔,控制不住心底的怨愤。 他想着自张无忌上山之后自己因他而在父亲那里挨的打与训斥,他想着莫七叔,殷六叔他们更多地对张无忌投注的目光…… 他忍不住心底的嫉妒。 张无忌,你不去死? 你为什么还没死? 孩童颤抖着,心绪起伏,困在心房的寒直直往外溢出,他直直倒下,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四肢抽搐,衣物没遮住的肌肤瞬间从还算红润变得苍白。 在门外守着的小弟子急忙忙闯进来,再匆匆跑出去叫人。 宋青书定定看了看张无忌,突然嗤笑一声,把浑身抽搐着的小孩放在床上,拉过被子裹住。 他神色厌厌地靠坐在床边,虚弱地呼吸着。 然后就是一阵的兵荒马乱。 比较近的宋远桥和莫声谷急忙忙冲进来。 宋远桥过来直奔张无忌,运起纯阳内功,为他的无忌孩儿驱散寒气。 莫声谷焦急地在一旁看着。 宋青书站起让出位置,步伐忍不住踉跄了两下,跟着的小弟子扶住他,担心地看着。 他温柔笑笑,“我没事,快去看看无忌师弟吧。” 小弟子坚持扶着宋青书坐下,为他拿来了披风披在肩头。 宋远桥的内力修为已经不足以抵御张无忌体内玄冥二老留下的寒气了。 孩童被接到了太师父身边,可没坚持多久,太师父也撑不住了。 太师父带着张无忌下了山,武当山上一片离别意。 松柏苍苍,幽寒阗阗。 宋青书已经大好,他面对着对他依依不舍的小孩,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无忌要快些好起来,师兄在武当山等你。” 张无忌点点头,眼睛里冒出些泪花,“师兄,无忌知道了。” 看着这孩子们惜别景象,张真人和一众叔伯们脸上具是笑意。 宋远桥也柔和了他那严肃僵硬的脸。 张真人含着笑,抚了抚那长长的白胡须,“青书放心,此去定要给你带个完完整整的师弟回来。” “记得好好听太师父的话。” “无忌知道。” 他用力点头,努力地克制内心的难过不舍,他拉住张真人伸出的手,慢慢地往山下去。 宋青书看着那离去的背影,唇角的笑慢慢拉平,消失不见。 他闭了闭眼,张无忌,你别回来了。 我求你,别回来了。 我怕我忍不住对你动手。 我求你,别回武当。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心声,或许是上天不愿见到兄弟阋墙。 总之,最后张无忌没回来。 太师父将张无忌交给了明教的常遇春,去蝴蝶谷找医仙治病。 张无忌本就该是明教的人。 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会再回来了。 是的,他不会再回来了…… 宋青书长身玉立,眉眼温柔至极,眉间萦绕的阴郁舒展开。 他捂着嘴唇,终是忍不住笑。 笑声从手掌间倾泻,不自觉就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笑得浑身都颤抖发麻。 他紧紧地咬住下唇,再狠狠咬向自己的手臂,眼泪洇湿衣袖。 他看起来实在狼狈。 他的心里却又实在畅快。 在张无忌不在的日子里,宋青书一步步趋近他父亲心中完美的大师兄形象。 他敬爱师长,友爱同门,锄强扶弱,救助孤寡。 江湖中人人称赞武当后继有人,武当山周围的农户也是打心眼里喜爱尊敬。 他发自心底地喜欢这样的日子。 而且,他还有心爱的姑娘。 惊鸿一瞥,少女的身影就深深地烙印在心底。 他开始辗转反侧,日夜思念。 却又怯于开口。 总觉着会唐突佳人。 六大门派齐攻光明顶,他欣喜于可以和心爱的姑娘并肩战斗,又担忧师长亲友会因此行而受伤。 他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踏上了光明顶。 宋青书再一次见到张无忌。 宋青书以为自己能够平静地对待他这位师弟了。 曾经的曾经,不过是因年少不成熟,所以不能坦然。 可他发现,他还是无法坦然。 他还是难以接受张无忌一来就夺去周边所有人的目光。 不仅仅是师长亲友,还有——还有——他所爱慕着的那个人。 那个温婉清丽的,秀若芝兰的女子—— 他的心上人—— 他心脏抽痛难忍,几乎控制不住温文的笑。 可张无忌还是傻乎乎的,不知道避嫌地冲他扬起笑容,叫他师兄。 他怎么能这么不懂眼色? 宋青书唇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嗓音清润柔和,“无忌,师兄好想你。” 少年眼眶霎时泛起了红,“师兄!对不起,是无忌失约了没有早些回来。” 宋青书摸摸他的头,“无忌,你再晚些回来师兄也不会怪你。” 少年感动得眼泪汪汪,胡乱擦着眼泪。 宋青书递上一块手帕,看他手足无措接过乱腾腾地在脸上抹。 “无忌要做明教的教主吗?” 少年惊了一惊,连连摆手,“不……我不行的……” “可是明教的前辈们似乎不是这么想的。” 少年闷闷的,“我想和师兄回武当。”他抬起头,拉住宋青书的衣角,“我想和师兄去看小时候师兄说过的那折戏。” “我想去看……” 宋青书愣住了,他抽出张无忌的手,冷声道,“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早没了。” “无忌,你要听前辈们的话,明教如今群龙无首,需要有一个人来领导,不然一盘散沙遗祸无穷。” “无忌,那个人,只能是你。” “只能是抗住了六大门派进攻的你。” 张无忌呆呆的,又忍不住哭。 有些东西错过了,似乎就只能错过。 宋青书叹了口气,把他揽进怀里,“无忌,你已经是大人了,该承担的责任你要学会承担。” “而且就算你成了明教的教主,武当的大门也不会为你关闭。” “师兄……” “无忌知道了。” “师兄要等无忌回武当。” “嗯。”宋青书轻抚少年黑硬的发,“会的。” 宋青书和门派同仁离开光明顶,回望群山。 内心生出无限的怅惘来,又忍不住嗤之以鼻,张无忌还跟小时候一样。 一样地爱哭。 一样地愚蠢地信任他。 明教那一摊子事沾上之后岂是能轻易摆脱? 可明明把他留下了,没有让他一起走,心里为什么还是难受? 宋青书绷紧了脸,抓住身侧配剑。 他该高兴。 他该高兴才对。 心神不宁间,整个门派被俘虏。 他们变成了台上的戏子,皮影后的人偶,必须按照既定的台本唱着主人家想听的戏。 绍敏郡主肆意戏弄他们,正大光明偷学六大门派武功,殷六叔也因和她上台对战身受重伤。 他痛恨自己的弱小,痛恨不能保护亲长,还要累得亲长来保护他。 他几乎以为没有希望了。 而在这无希望之中,在这无尽的痛恨懊悔中…… 张无忌出现了。 在漫天火光中,他的师弟向他走来。 宋青书说不清心里面的滋味。 他习惯性对他扯出一个温和的笑。 他轻唤他的师弟,“无忌。” 张无忌眼睛亮晶晶的,面容柔软,笑容也柔软。 他对着他的师兄下意识嘴角扬起。 “师兄!” “我来救你们了。” 火光燎燎,映衬少年的脸庞。 宋青书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他少年时生病张无忌捧给他的那一盒菊花饼。 是金黄色的。 是甜蜜的。 是最后剩下的一点酥皮的微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