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阴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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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慈下意识伸手卡住了李慕玄的脖子,虎口紧压喉结,像是摁了只翅膀一鼓一鼓的小鸟在手里。李慕玄没想到他上来就这么跟自己打招呼,也没跟他客气,抡起装破匣子和阴阳纸的挎包砸了过去。 眼前视线随着后退的动作变得天旋地转,吕慈理智被怒火烧得正旺,忘了背后就是护栏,幸好他本能犹在,半空中侧身卸下力去,待到落地只在坚硬水泥面上踩出个小坑。不等他爬上去找李慕玄算账,这人倒是自己先跳下来了,与此同时,顶上路人的惊呼声更响了一分。 陆瑾站在算命摊旁边循声望去,前后只差数秒就要跟李慕玄打上照面,他连刚接到手的热茶都顾不上放,捧着茶缸跑了过来,是以为有人坠桥,要赶来救命。 李慕玄正是为了躲陆瑾才跟着跳的,这时他真来了,反倒不会躲了,人贴墙往后挪了挪,像是指望着他忽然间失明,能对这么大个人视而不见。 吕慈险些当场被李慕玄气笑,扯上他前襟拖着跑了一气,等拐到只能望见顶上一线天光的小胡同里去,松手甩开嗤一声:“你怎么不把头埋地里去?” “要不是你掉下去,怎么会闹出那么大动静,不闹出动静,陆瑾怎么会过来?”李慕玄回过神,开始胡搅蛮缠,上下眼睫都是黑压压的浓密,正在残存着慌张的忽闪。 其实是可以不跑的,陆瑾单枪匹马就一个人,他不见得会输,那个绞了头发的道士倒是看着跟陆瑾很熟,但就算他们两个联手,他打不过,难道还不会跑么? 吕慈无意跟李慕玄掰扯这出意外的起因,但是出言阻止了他的浮想联翩:“你开个价吧。” 李慕玄没反应过来似的愣一下,然后直接把斜挎在腰间的书包扔给他:“拿走!赶紧拿走!那上面写的什么东西,rou麻得都不像人话了!我这几天连觉都没睡好!” 平心而论,王蔼的字写得很不错,蛮可以收些润笔费,但他苦恋关石花许多年,满腔爱情全诉诸在了文字中,情书写到最后,热泪洒上信纸,还晕开了点墨。 李慕玄看完情诗,心中平静的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是觉得活着虽好,但死了也不是不行。 吕慈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忽然又想掐死李慕玄算了,他缓过半晌,打了无数的腹稿又放弃,最后气急败坏:“那不是我写的!是拿错了,我以为里面装的字!” 李慕玄花点时间了解完前因后果,像是看了个新款式的乐子,他倚靠着身后阴冷的墙面,从鼻端哼出凉气道:“你们正道够无聊的,喜欢就当面说呗,还写什么情书?” “进不去门。”吕慈心里藏着后半句没说,这封情书其实是送与不送都无所谓,因为他上次顺路替王蔼送东西,就亲眼瞧见关石花把阴纸扔进了马槽里。 可东西不拿回手里,他不安心,至少是跟李慕玄一样,有点睡不着觉,拎着李慕玄的书包,他再三催促:“你开个价。” 李慕玄找过无数正道的麻烦,然而是既不要钱也不要命,如果不是被阮涛寻死的事给吓着了,兴许这会儿还在胡闹,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缺,所以黑山白水一样的大眼睛悠悠一转,不耐烦道:“不开。” 这下轮到吕慈难受了,他宁可李慕玄狮子大开口或者索性和之前一样找他的麻烦,也不想平白欠下这样一个人情。 “我还是把字给你吧。”他想要履行在山里说出口的话。 李慕玄鸡同鸭讲的答话:“行,我饿了。” 这几天他愁得食不下咽,现在心里松快了,是真挺饿,尤其早上起床后就吃了几块糖。糖是金凤给的,本来只给了无根生,见他倚靠门框在发呆,顺手给他也抓了一把,而无根生见他一块接一块的剥着吃,留下几块玻璃纸的巧克力,把剩下的全给了他。 李慕玄想起兜里还装着糖,随手摸出一块朝对面抛了过去,吕慈接过来剥开吃掉,没觉得哪里不对,含着糖说:“那我请你吃饭吧。” 片警的工作轻松而繁琐,吕慈却是第二天上班就有点无事可做的意思了,其实活儿是有的,但同事怕他就算了,他现在的顶头上司也怕他,除了巡逻什么都不用他做。 吕慈站在胡同外面的小街上,跟李慕玄一起等早点摊子老板用笊篱把油锅里的炸糕捞出来,他侧目看一眼,感觉这帮人连李慕玄都不如,李慕玄一点不怕他。 炸糕里头兜着红糖,他们俩刚从胡同里走出来,就被这甜蜜气息勾得停住了,按照礼数,他其实是该请李慕玄吃顿正经饭菜,可人在饿的时候,还是先垫吧一下要紧。 于是等在路边分着吃完了一油纸包炸糕,吕慈还是请李慕玄去正经餐厅吃了一顿,因为不敢光明正大的被人看见他跟恶童同桌吃饭,所以是在楼上酒店里开了个房间,把饭菜送进去吃的,不管是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有点像做贼。 这一顿吃完,李慕玄终于是不饿了,他把兜里剩下的糖掏出来,开始挑挑拣拣的吃着玩,包裹水果糖的糖纸很花哨,揉成团轻飘飘的打到吕慈额上,像是落了朵花。 吕慈没有还击,而是把一直带在身上的两部手机交给了李慕玄,摔坏的那部已经是无可救药,所以他另赔了一部新的。 李慕玄早把这事忘了,并且是第二天就去买了新的,他差点被糖给呛死,咳了半天才问出句囫囵话:“你专门回局子里捡的?” “不是我,是我哥。”吕慈现在提起这事,还有点要发傻,可他哥说过就算,仿佛从来没提醒过他。 李慕玄看出来了,吕慈其实也慌,但是慌到极点,反而平静,锤着胸口把梗在食管里的糖块打下去,他很天真的问:“你哥都要结婚了,竟然还有空管你,不忙的吗?小时候我哥结婚,忙得根本见不到人。” 他是父亲的老来子,未出襁褓就没了母亲,几乎是在父亲怀抱里长到了会走路的年纪,哥哥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对这个年龄差距大到满可以做自己儿子,并且一脚踏进另外世界里的弟弟感情堪称淡薄,没有争家产时你死我活的恨意,也没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骨rou亲情,偶尔听说他活得挺好,点点头便罢了。就连李家跟三一门的关系,也在一家分做两家后断了个干净。 李慕玄跟王耀祖离开这么多年,总共就在父亲过世后回过一次家,他得到一笔哥哥们托人转交的钱,嘴上不说,但心里明白,他们不想见他,然而他没有怨恨,提起来仍旧是一声“我哥”。 “大哥再忙也不会不管我,我是他带大的。”吕慈有着绝对充足的底气,他情形跟李慕玄相近,也是家中最小的那个孩子,只是吕家情形类似一个大号泥潭,不然也养不出一个他来。 他们家有孩子不是件容易事,部分夫妻之间的血缘太近了,表姐弟,或者刚出了五服的堂兄妹结婚生子是常有的事,吕慈的父母就只养出他和吕仁兄弟两个。相比之下,倒是招了上门女婿的姊妹们家中更人丁兴旺。 如果单是这样,倒也罢了,但他们家出疯子的概率异乎寻常的高。吕慈的父亲不是四家当家中最年长的,却是做家主做得最久的,他父亲活到五十岁上,忽然有一天发了疯,并且不是好疯,是个非常能打的武疯子,幸好发疯是件费力气的事,疯了没多久就死了。 到吕慈这一辈,祖坟上不知道冒了什么青烟,他哥永远沉静柔和,端严持重,半点发疯的风险都没有。家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婚礼过后,现任家主就要退了,而这一次的婚礼也不同于以往的封闭,请柬雪片子似的往外飞,能请的门户都请了,是个要大摆宴席的架势,只是新娘子仍旧是他们自家人。 李慕玄沉默半晌,感觉自己是开了眼,四家是名门,是个异人就不会毫无了解,但听说跟见着活的封建余孽是两码事,他望着吕慈浅淡透明的眼瞳,有些好奇也有些惊骇:“你现在就够疯的了,发了疯病得成什么样啊。” 吕慈没给他好声气:“放心,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一定让你亲眼瞧瞧。” 这个毛病要是跟狂犬病一样能传染,他是绝不介意逮着李慕玄狠咬上一口的。一顿饭的时间消磨完毕,他再次让李慕玄开个价。李慕玄听得烦了,问他阴阳纸到底怎么做出来的,点火都烧不掉。 吕慈答不上来,造这纸的法子跟毁这纸的法子一样,都是秘画一门的绝技,没有外传的道理,王蔼跟他关系再铁,送他这一匣子的纸已经够慷慨。可李慕玄显而易见的没有大志向,好奇这个单纯就是为了玩,他送纸买心安,分了张阴纸出去。 结果下次巡逻完毕见面时,李慕玄袖子里揣了只小黄鼠狼来当回礼——小黄鼠狼是特意挑的,那一窝里就这只最爱咬人。 吕慈睡到半夜被咬了耳朵,气得打电话过去骂人,结果李慕玄不仅没接,还往阴纸上画了个鬼脸笑话他,他气不过,大半夜的连衣服都没换,掀开被子拎着黄鼠狼后脖子就出去了。 半路里遇到加班加点往院子里挂灯的老五老六,他步子没停,要了串车钥匙就走,托李慕玄的福,他的旧车还在后院人工湖里泡着,新车到现在还没提。 老六困得二佛升天,正想坐在烟花箱子上偷个懒,等吕慈把车开走了,忽然清醒过来问:“五哥,老七什么时候养的黄鼠狼?” 老五下意识的摇了头:“不知道啊。”他答完,感觉不对劲似的一愣,然后拍掉手上的灰尘,“我去前边问问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