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郭发其人
第二章 郭发其人
(二)郭发其人 郭发今年二十七岁,是城东老郭家最小的儿子,城里的人几乎不记得他的大名,都叫他郭小八。 说起郭小八,在十年前,那是个顶狠的角色——初中即辍学,摇身一变成了中原街一代的扛把子。作为太平之地最不太平的因子,聚众斗殴是他的家常菜,后来越闹越大,竟然领着手下把一个人的脑壳硬生生削掉一半,那人受此劫难却侥幸没死,头颅变成瓢状,苟延残喘。可郭发却惨了,进去做了整整十年牢。 十年弹指过,出来以后,时代也变了,昔日前呼后拥的景象不复存在,安分守法的老百姓只觉得他是洪水猛兽,谁都不敢和他搭话,也就堵死了他恋爱成家的机会。 郭发早就死了这条心,十七岁那年映着工厂橙子汽水般流淌的斜晖挥下手中斧子那一刻起,他就打算从此孤身一生了。 在狱中,他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入狱的原因,尽管那是个挺英勇挺爷们儿的苦衷。 郭发记得很清楚,出狱那天的阳光有一种刺眼的陌生感,他窘迫地抚了抚自己象征改过自新的寸头,眯着眼打量外面的世界——师父和师母在监狱门外伫候着他,十年间,有人离开,有人犹在。 “我妈呢?” “在家里等你。”师父杜建树的头发已经全白。 阳光底下,他感到安心,师母叽叽喳喳地问候他,师父含着笑拍打他的胸口。 “好小子,出来好好干吧!” “师母给你介绍对象!” 他决定彻底改过自新了,或者说,他其实从来就不是个坏人——你好奇他有什么苦衷?对于他而言,那两个字实在太矫情了,他宁可被别人当成坏种。 十年的煎熬让他终于柔顺下来,他决心努力活着,最好能让母亲也跟着过得好一些。 \\ 认识郭发的任务十万火急,不能再拖了。为什么说是任务?是命运交给齐玉露的,所以称为任务。可是,如何靠近一个丝毫不认识你的人,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直到那不平凡的一天来临,仿佛有神之手的推动。 齐玉露跟着老板柳山亭到省城补一批货,这一批运的乃是是高中的练习册,足有百十来本。回程的路上,却突然出了故障,趁着还未抛锚,赶忙到就近的盛源汽修厂修车。 修车厂里的老板,人称老杜,也就是郭发的师父,那天他正好出门不在,郭发只好出来接待来客。 他顶着栗子壳一般、黑而密的毛寸头,每一根发丝都像刺儿朝天,脸瘦出了颧骨,鼻梁挺出鹰钩的弧度,双眼皮很深,浓睫下垂,右眉是断的,左耳少了一个尖儿,耳廓上长了反骨,有一种张扬的凶相,嘴巴却是猫似的。 齐玉露看得变态般仔细,郭发哪里知道自己正在被细致地打量,只觉得脸上发烫,仿佛有虫子在毛孔上蠕蠕地爬。 那是辆红色的“松花江”微型面包车,有些年头了,车头被撞得瘪进去,活像是张正撇嘴的人脸,郭发微微抬起头打量车况,左脸贯穿至头皮的刀疤赫然暴露,这就是他当年斗殴伤人的印记。 齐玉露心头一凛,隔着车窗,她将他整张脸看穿,却探不到灵魂深处,透过已经愈合了多年的伤疤,仿佛能看见他鲜血淋漓的模样,热血guntang,疼痛最盛。 “人没事吧?”郭发瓮声对柳山亭发问,这是他出狱的第三个月,和人的交流终于不成问题,他隐约看见副驾坐着一个女人。 “那倒没事,”柳山亭不由得警惕起来,不无忐忑地问道,“你看多久能修好?” 郭发单手扯下跨栏背心,估摸着:“坐着等,最快四十分钟,最慢一小时。”于是光着膀子像一只灵活又健壮的泥鳅钻进了车底, 柳山亭有点打怵,躲得老远。 齐玉露失魂落魄地下了车。他身上有种逼人的汽油味儿,有的人也许闻了作呕,但在齐玉露看来,那是刻在神经里最致命的气息。 她贪婪地呼吸着,想起上学的时候总是贪婪地嗅油印试卷上的墨味儿。 郭发脸上没表情,全程不说一句废话,好像和车有仇一样,把周遭搞得叮叮当当响。 “能不能轻点儿,这心脏病都让你给吓出来了,你修车还是砸车呢?”柳山亭终于按捺不住,他确实挺老了,也确实有心脏病。 “你这破玩意儿是桑塔纳啊?”郭发冒出头来,黝黑的皮肤冒着细腻的汗,像是在往外淌汽油。 齐玉露躲坐在很远的地方,也不能说躲,可以说她将近三十年的生涯中,都没有什么存在感,她的一切活动,似乎都和躲起来没什么区别。她残损的跛腿紧紧夹住,这样能让她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健全的人,即便他根本不可能看到自己。 柳山亭本质还是软怂,刚才那一番红脸,已经耗尽他所有勇气,于是摸了摸自己头上所剩无几、勉强支持的半秃头,终于还是乖乖吃了瘪,他望向齐玉露,嘎巴嘴说:“杀人犯,惹不起,惹不起。” 他说得谨慎,分贝比蚊子声还低,可郭发那一天的耳朵格外敏感,一字一句,全听见了,不过无所谓,这些私语他听得够多了,又不能一个个都给打成秃瓢。他本来对这个世界就有些暴力倾向,说白了,他早就活够了。 “你再说一遍?”郭发这时已经从车底下钻出来,手里握着一把鲤鱼钳,“这玩意儿见过没?比刨锛儿好用。” 空气窒闷,让齐玉露喘不过气来,她注视他——金属的利器,与郭发最相配,一向如此。 柳山亭没想到这人的耳朵这么灵,腾地脸红了,转脸看向齐玉露,像是求助。 齐玉露似无所见,默默无语,静静看火山爆发,心底祈祷自己能有幸被火山灰掩埋。 柳山亭捂着头闭着眼,好像这样就能逃过一顿好打似的:“文……文明社会,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修好了,里头结账。”郭发扯下手套,拎起蓝色塑料箱,转瞬消失在拐角幽暗的工具间。 炎热的天气里,柳山亭沁出一身凉汗。 \\ 郭发维修技术飞速进步着,让老杜十分满意。他讨厌汽油味儿,被熏久了以后闻什么都是一鼻子怪味儿,可他却爱极了这项活计,师父负责接洽,他负责和沉默的机械、冰冷的零件打交道。最喜欢钻进车底,躺在修理躺板之上,隔绝阳光,像是和世界捉迷藏,每当这时候,故意谁的话也不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破损故障的庞然大物张开心脏,被他亲手肢解,最后经过一番敲打,奇迹般完好如初。 午后,汽修厂人语寥寥,来客稀少,打远处来了一个男人,他径直走向郭发,显然不是来修车的。 “你怎么样,郭发,都还习惯吗?”是熟悉的声音,他还以为是那个秃头的柳老板来跟他找茬了。 郭发认出他来,不回答他的问候,目色沉静:“说实话,你是第一个敢来看我的人。” 白康宏上前,拍了拍他,可总觉得哪里别扭:“我早就想看你,一直没空。”他撒了个善意的谎,他这个危险的朋友,早已成了众矢之的,母亲和妻女都不愿意让自己再和他产生瓜葛,即便他向许多人解释过他的为人,可是从没有人相信他。 “你怎么样?”郭发问,他用牙咬掉手套。 “赶在下岗潮之前接了我爸的班儿,没有被裁,算是个幸存者,”白康宏继续腼腆地说,和小时候一个样子,只是肤色更黑些,唇上有了成熟的胡须,“我和小微结婚了,有一个女儿。” “真好。” “阿姨身体咋样?” 郭发冷冷地说:“不知道,反正没死。” “我听说那些传言了,都他妈的是放屁!” “疤脸吗?”郭发摸了摸自己的脸,眉头耸动,“你说你恨谁,我帮你把他刨了!” 白康宏心头一沉,可转眼看见郭发露出满口的白牙发笑,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郭发甩掉外套,向老板告了假:“走,我请你喝酒。” 白康宏被他热乎乎的气息包围,疑虑顿消:“你现在也好呀,还年轻,找个人成家,什么都不晚。” 郭发有意避开那个话题:“康宏,以前的烧烤摊还开吗?” 白康宏愣了一会儿:“还开,啥都没变。” 郭发知道他的话有别的意思,故意快他一步往前走,引得白康宏在后面快步追,他一直往前走,向天边的火烧云走去,好像某种扑火的飞鸟。 “郭发,我对不起你。”白康宏放声叫住他,不停地喘着粗气。 郭发转过身来:“你说啥?” 白康宏垂下头,眼皮掩住不安的眼:“我对不起你,当年要不……” 郭发往他嘴里弹了一支烟,堵住他的话头:“你咋还和小时候一样磨叽,小微咋看上你的?” “你原谅我了?” “没怨过你,”乳白的烟从郭发的鼻孔窜出,浓烈无比,他平静而空洞地注视天际,太耀眼了,简直刺眼了,“和你没关系,这就是我的命。” 晚霞铺天盖地,郭发用自己的烟点燃他的烟,火光一触即燃,像小小的烟花,在他们的唇边炸裂。 “走!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