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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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到了上元已是尾聲,李蓮花同方多病這些日子回雲隱山祭了祖,又上天機山莊過了個熱熱鬧鬧的年,顧念著初春時節寒意仍盛,這回兩人一路驅車南下,想著盡可能地在這冬末春初中偷點暖意。 這日停駐之所邊上便是座大鎮子,方多病拉著李蓮花上糕點鋪子給樓裡糖罐補了個盆滿缽滿,正取錢袋與掌櫃的算帳,李蓮花卻朝外頭東顧西盼片刻,抬手指了指街上絲縷串起的綵燈兒:「掌櫃的,您這兒花燈卻是都精巧地很,不輸那州城。」 「那是,客官頭一回來呀?」掌櫃的是個精明爽利的婦人,扶了扶頭上木簪笑道:「那可趕了巧了,咱們這鎮子做手工活兒的多,上元節裡更喜爭奇鬥艷,莫說自個鎮上,就連周圍十里八鄉都要上這看燈、走橋祈歲歲安康呢,城西湯娘子的湯圓也是一絕,客官若有閒暇,不妨也來逛上一逛。」 李蓮花還未接上話,一旁方多病便搶了先機:「jiejie,這走橋又是什麼講究?」 又來了。這幾年方多病只要聽見哪兒有保人平安康健的就都想給他求上一遭,李蓮花半是無奈半是好笑,廣袖攏著的手輕輕碰了他一下:「我可沒那麼弱不禁風了啊。」 「那我也還是盼你長命百歲啊,」方多病絲毫不覺這有什麼:「你就不希望我身體健康啊李小花?」 這自是不能同日而語之事,李蓮花瞋他一眼,向笑盈盈望住他倆的掌櫃道:「見笑了,從前體弱,如今雖已大好,家裡小朋友還是cao心得緊。」 「客官可別嫌小郎君囉嗦,總歸是關心你呢,」婦人好似懂了些什麼,唇角泛起笑來:「這走橋無甚講究,只需誠心誠意即可。客官來時可瞧見鎮外那座平安橋不曾?走橋便是在那處,只是人多熱鬧,兩位還得當心腳下,莫要跌跤才好。」 他倆謝過掌櫃出了門,方多病抱著那一罐子糖,興高采烈地盤算起來:「正好樓裡也沒吃食了,晚上我們一塊來看燈順帶走橋,最後去湯圓攤子吃點兒熱乎的怎麼樣?」 「你這都盤算好了,我豈不是卻之不恭?」李蓮花聽上去無可無不可:「先給狐狸精帶點兒rou回去,要不牠得扒我的蘿蔔了。」 「還得多買只雞腿,牠得看家呢。」 知道他這麼說便是想來,方多病笑嘻嘻地應下,抬腳就轉進一旁巷弄:「這天色不早,咱們抄近路走吧。」 進鎮子時他估摸著打量了遍這兒的街道,自也有數該如何挑小徑兒節省時間——可即使這樣,方多病也沒想到這只容兩人並肩而行的窄弄中還能藏著秦樓楚館。 曲巷如羊腸,他倆挨緊了一塊往前擠,還得避開熱情往上貼的妓兒小倌,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好不容易走到巷子盡頭,眼看就要走到大道之上,方多病長出口氣,忽而聽得頭頂隱約幾聲哀婉切切,猶如子規夜啼:「……羅帶悔結同心,獨憑朱欄思深……」 這可和滿鎮子的喜慶氛圍差遠了,方多病仰起臉看了看,沒見著是誰唱的怨曲兒,抱著糖罐嘀咕道:「誰啊,節還沒過完就唱些悔教夫婿覓封侯的。」 他身側的李蓮花倒沒這番在乎觸不觸霉頭,見他恨不得立刻「呸呸」兩聲撢去晦氣的臉,反倒笑起來:「我倒覺得挺好。」 「啊?李小花,你什麼意思啊?」方多病被搞糊塗了:「挺好?大過年的,這曲兒好?」 「走了,買雞腿去了啊。」一貫地只揀想答的答,李蓮花揚手指了指前方沿街展開的rou攤子,腳下並未因他的詰問停止:「再不趕緊,狐狸精可真要餓壞了。」 他這一催,方多病縱有千番不解,也只能按下滿腹疑惑快步跟了上去:「哎李小花,你等等我——」 暮色四合,漫天的綵燈一盞盞亮起,遊龍般串起每條巷弄。垂髫稚童舉著糖葫蘆滿街嬉戲,青年男女語笑晏然,恍然一派盛世好景。 回過樓裡安排好了狐狸精的伙食,兩人復又返回鎮上閒逛。一路走馬看花賞過不少花燈,又穿過重重人海走了橋,心底踏實的方多病這才想起他倆點心吃了不少,卻至今未進晚食,連忙牽著李蓮花往人頭攢動的食攤處去:「哎,瞧我這記性,這上元怎麼能不吃湯圓,走走走,去掌櫃說的湯娘子那兒叫上一碗嚐嚐。」 任他拉著手四處轉悠,李蓮花懶洋洋地掩口打了個呵欠:「別叫太多了,方才小食吃多了,這會還撐著呢。」 「知道知道,就是討個吉利。」 尋找上書「湯家圓子」的旌旗,兩人在諸多食客間落了座,掌攤娘子手腳麻利,不一會便端上熱騰騰的圓子來:「客官可別著急入口,涼它會兒,仔細莫燙了嘴。」 方多病同李蓮花謝過她,拿著調羹一勺勺地翻攪散起熱來。食攤地兒不大,週遭桌凳挨得近,鄰桌客人的茶餘閒談自也跟著飄進他倆耳中:「……聽說沒有,秦秀才這會科舉拔了頭籌,說是知縣想攬了他做佳婿呢,怕是從此不回咱們鎮子嘍。」 「唉唷,這話可作數?若是真的,他那巷尾的相好不得哭死了。」另一人接過話:「不說從前也是個大戶落難的千金,為他守著身子做清倌兒麼?」 「呸,你還當真呀,」起頭人嗤了聲:「你當秦秀才趕考的錢是哪來的?可不就是那姑娘日日夜夜給人糟蹋掙的!還好意思擺出一副情深意重,都是作戲。這不,以前還教她唱什麼勞什子的清平樂,前日裡便託人捎信說此去經年滄海桑田,望君自珍自重,這不就是翻臉不認人了麼。」 說的聲量挺大,卻不見有人站出來反駁,想來這秦秀才的確不得人望。方多病搖搖頭,正想當件鄉間軼談聽過便算,午後在煙柳巷聽過的那兩句卻翻湧上來——「……羅帶悔結同心,獨憑朱欄思深……」,詞牌用的是清平樂,詞兒也貼這未成佳話的才子佳人,可不就是出自他們說的落難千金嘴裡。 可李蓮花那時說的「挺好」又是什麼意思? 「獨憑朱欄思深……」他口中喃喃,對面的李蓮花見他苦著張臉,不由笑道:「怎麼,還替人痛惜起來了?」 方多病頓了頓,不好承認自己琢磨不透老狐狸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得順著話道:「不是,就是想不通她既有法子攢錢,又緣何要這般犧牲,落得個鎮日只能待在原處等那秀才,還被負心漢騙了的下場呢。」 「你怎知日日盼著情郎衣錦歸來,對她而言未嘗是種樂事?」碗裡圓子不再煙霧蒸騰,李蓮花舀起一勺,淡淡道:「可惜了所遇非人,但也未必不好,那姑娘若能痛定思痛,從此餘生盡可為自個而活了。」 他一席話說得平靜,方多病若有所思,沉凝神情驀然鬆快,打自個碗裡撈起數粒圓子遞給他:「李小花,多吃點兒,今年咱們多團圓上幾回啊。」 「方小寶,這又是什麼哄人吃胖的法子麼?」李蓮花抬起眼,看向同圓子一番紅光滿面的方多病:「夜裡吃多了可得積食的。」 「就吃些嘛,」方多病認真道:「畢竟我見不得你衣帶漸寬,為我憔悴呀。」 語畢便朝他笑彎了眼,李蓮花愣了愣,垂下睫羽道:「沒大沒小。」 嘴角卻是勾起來的。 花燈照夜如暖晝,影下容色勝石榴。唯願日日似今,歲歲溫柔。 完 小番外 [郎君] 「娘親、娘親!」茜羅裙襬和跳胡旋舞似地在空中揚起一圈漣漪,梳著雙鬟髻兒的少女飛奔進來:「妳猜我看見了什麼?」 「毛毛躁躁的,來年就要出閣的人了,還這樣頑皮。」外頭已月上中天,糕點鋪掌櫃正著手收拾店內,見愛女將為人婦卻仍一派天真爛漫,不知是當罵還是笑:「都看見什麼了?你的趙二郎麼?」 少女粉團似的臉蛋上燒紅一片,挽著她娘的臂彎撒嬌:「娘——」 趙二郎乃是對街趙木匠次子,有長子承繼家業,趙木匠便將小兒子送到書院裡頭學管帳,幾年下來倒也養出幾分文質彬彬;他與糕點鋪家小娘子青梅竹馬,年前方議定了親事,只待及笄便要成婚。糕點鋪掌櫃見她還知羞臊,笑著捏了捏她鼻尖:「行,娘不逗妳了,不是和妳的小姐妹出去玩了麼,這就回來了?」 「哎呀,差點兒忘了,」女孩兒坐到她身邊,偎著母親臂膀嘻笑:「方才和馨兒去吃湯家圓子,有人說道秦秀才的事兒,妳猜邊上兩個俊俏郎君都說了什麼?」 「還學會和娘賣關子了?」掌櫃的佯惱,點了點她腦門兒:「說唄,娘親聽著呢。」 小姑娘舉著繡帕掩口脆笑:「戴玉冠的那個聽罷,朝簪髮的說,『我可捨不得你為我消瘦』,羞煞人了。」這種體己話,便是趙二郎都未曾對她講過呢。 可她卻也有些嚮往未來夫君能掏心掏肺地對自個說上幾句,有情人嘛,哪有不寄望對方心疼自己的呢。 「那簪髮的郎君,頭上可是戴著個木蓮蓬?」 「哎呀,娘,莫非妳也在麼?」少女奇道:「便是個木蓮蓬,因著新奇,我與馨兒多瞧了幾眼,還被玉冠郎君瞥了好幾回呢,那醋味呀,都浸透我這帕子了。」說罷嫌棄地甩了甩繡帕,好似果真被沾上了味兒般。 掌櫃的看著她古靈精怪,牽起嘴笑了笑,拍了拍她手:「閨女,去把妳爹喊上,咱們關門走橋去。」 「好呀,我許願可靈了,爹娘肯定又平安康健一整年,」小姑娘站起身,歡快地提著羅裙往後廚跑:「爹爹——」 掌櫃娘子瞧她和隻小蝴蝶似地飛得沒了影兒,彷彿還是當年那個繞在腿邊要糖吃的稚兒,怔忡半晌,拿袖角壓了壓眼尾濕意。 願她這閨女能得趙家疼惜,就如今日光顧的兩位郎君,不負情深如許,偕手共染白頭。 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