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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6 死去的记忆

    “见过行刑吗?”

    章浮正微不可察地僵直了脊背——死去的记忆是从哪里开始复活的呢?

    是被大力反扭筋骨欲裂的肩膀?还是跪在冻土上硌到麻木的双膝?或者是凛冬草原的风刀一样把眼泪割碎再钻进衣领?更或者是满目无法拯救的鲜血、烈火,亲爱的人死不瞑目?

    他觉得自己真该下地狱,大拇指下意识去按那枚狼头戒指,哦,他在执行任务,除了写着姓名编号的军牌之外,不方便佩戴其他饰品,戒指被收起来了。

    章浮正很快笑了笑,好似漫不经心,也只有这样才能不动声色把一腔滚动着血腥气的恨意埋没:“有劳小七爷让我长长见识。”

    杨添祥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往刑堂。

    杨家的刑堂很气派,苏氏雕花排窗,老酸枝的官样桌椅,被磨得泛着乌沉沉的油光,连刑具都放得讲究。

    正中是三层祭龛,最高一层摆着南无善寂月音妙尊智王佛金身,用织金丝带披挂,写满祝祷词,下面两层则放着许多无名牌位。

    谷敢这地方最早就是明清移民集居地,华人多,中式风格的建筑家具比比皆是,缺点是采光不好色调暗沉,几组高功率筒灯直射下来,亮的地方过亮,暗的地方更暗,阴森鬼魅的气氛因此烘托而出。

    杨添祥净了手,立在佛前敬香,刑堂里鸦雀无声。

    敬过香,杨添祥便在下首落座,主位就那么空着。

    有人端着账目、录音诸如此类的证据给他过目,他淡淡扫了眼:“请戴先生上来。”

    不多时,一个穿灰布长衫、头发半白身形瘦削的男人拎着木头箱子走上来,他右眼下面有道疤痕,手里也拿着个册子,像是古法印刷,纸页泛黄,文征明体,墨迹有些褪色,大约写着什么“鹏程万里”、“舌灿莲花”,应该是刑薄,请杨添祥示下。

    杨添祥却没有接,反而去看被绑在条案上扒得精光的叛徒:“越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不逼你开口,不过大概也猜得出谁是幕后指使。”

    越叔被布堵着嘴,呜咽几声便有人死死按住他,一动也不能动。

    “我父亲念旧,我不好罚你太重,倒让他伤心牵动病体。你也曾有恩有功,我就代他老人家赏你千里江山图,愿你死后去地下再谋个千秋大业。”杨添祥的声音并不高,却清晰可闻,在刑堂里隐隐荡着回声:“你的尸骨我会叫人送还给你老婆孩子,也会帮你照顾他们母子,我只留你——一张皮。”

    戴先生闻言回头示意小徒弟端上一支沁了朱砂的斗笔,恭恭敬敬奉到杨添祥面前:“请小七爷先点一轮红日。”

    杨添祥接了斗笔,走到越叔跟前,在他背上找到一处枪伤留下的疤,随即落笔:“零六年你随我家老爷子从佤邦回来的路上遇刺,为了护主留了这道疤。”他顿了一顿,颇有些嘲讽:“满打满算,也才不过十三年光景,你害同僚、侵吞公产、帮着外人炸死我哥哥jiejie,如今还想跟人里应外合置我于死地,我说的这些你认不认?”

    证据确凿,有人拿下口布,越叔张着嘴,却也不能反驳,汗水和着泪水,在他脸上湿漉漉的反着光,可谁死的时候能坦然不惧:“你……你忘本!你太爷爷太太爷爷做的营生哪样不沾血?你想洗干净了做个清白人,痴心妄想!我做这些……这些都是你们逼的!”

    杨添祥居高临下:“那就是认了。”他丢开笔,又回到主位一侧坐下,脸上已经没有半丝血色,嘴唇却红得摄人,一张一合,分明只有他一个人在说,声音却像从四面八方而来:“好!今天做个了结,你和杨家从此不相欠了。”

    戴先生那边早准备好了,一排瓶瓶罐罐,一个皮袋子摊开装着各式纹身笔,还有一把小刀用白布裹着,辛辣的气味窜出来,纵然刑堂焚着厚重檀香仍无法遮掩。

    这味道,章浮正嗅了嗅,心跳徒然加速。

    所谓千里江山图,即用特制药水调成颜料,在人身上刺青,药物作用会让每一针的疼痛无限扩大,使人更加兴奋且清醒地承受疼痛。刺青完成,受刑人仍会保持一段时间的清醒和痛感,行刑人则会用一把特质刀具完整地剥下这幅千里江山图。

    这套酷刑十分考验行刑人用药的剂量和剥皮的功夫,要求皮剥完而人不能死,剥下的人皮不能有一丝破损,受刑人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一个血葫芦,最终在惊惧中骇然离世。

    很显然戴先生是个中老手,他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面目慈祥宛如佛陀,下针却又稳又准又狠,又让施刑的过程极具观赏性。

    章浮正就一直盯着他。

    针落下,寒光一星一点,疼痛有其具象,砸进记忆里,蔽目的瘴气毛玻璃一样炸裂,倒映出扭曲的人形,而后清晰,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直到杨添祥侧过头,他吓了一跳,才匆忙收回目光。

    “看得这么入神?”

    “小七爷,宅心仁厚啊。”这句倒是章浮正的真心话。

    “哦?不觉得我手段残忍?”

    “我如果是你,未必能这么大度。”

    杨添祥一晒:“嘴倒是甜,行了,跟我走吧,一堆烂摊子还等着收拾。”

    章浮正又看了戴先生一眼,跟着杨添祥一起出了刑堂。

    走到回廊转角,杨添祥屏退几个手下,只留章浮正。

    他们站着的地方接近杨家老宅后庭深处,廊下是水,对岸是高墙,哨亭亮着灯,高墙下热带植物郁郁葱葱,应该快下雨了,厚重湿气把夜幕压得更加低沉阴翳。

    杨添祥站了半天,此刻他们身上都裹着一种奇怪的味道,是刑堂里带出来的,积年的秽气,混着檀香、药水,或者还有人类各种体液和排泄物的气味。

    章浮正走近了一步,去看他在注视些什么,可不就是青瓦廊檐之间的一片天空而已?

    “我三姐曾经跟我说,当下的谷敢就像这乌沉沉的夜,没有个尽头,她等天亮等得烦透了,恨不能抽身而去,找个亮堂地方,再也不用空等,恐怕也是等不到的——其实我今天不该带你去刑堂,你只是个外人,这不合规矩。”

    章浮正当然不能共情他说的那种等待,可他对这乌沉沉的夜却有更多隐秘而涌动的心思:“规矩不是你定的吗?你瞧你多威风,你说他有罪他就有罪,你说他该死他就该死,你说用什么刑就用什么刑。”

    “对啊,我这样横行霸道的一副模样,从来小心翼翼不肯随便给人看到,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也不算熟络,竟让你瞧了个够。”杨添祥回过身,他依然想如往常一样,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可最终放弃了,大约被夜幕衬托,也或者是被方才刑堂里的气氛熏染,整个人有种近妖的偏执:“其实我也想知道,如果我就是这样,你们会失望吗?”

    章浮正却毫不在意:“我们?哪个我们?你是说我师傅?”

    “不止他,但也是他。”

    “那你怎么不问他?”

    “与我为敌的人,都怕我断了他们的路翻了他们天,而跟我站在同一边的人,你知道他们怕什么吗?”

    章浮正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他们都怕撑不过这漫漫长夜,先于别人死在天亮前,要不是被拉上这条船脱不开身,说不定早就弃船而去,你看,他们自己都没那么坚定,可我不一样,”杨添祥说这话的时候天边响起一道闷雷,但他的声音还是从雷声中凸显出来:“我就喜欢天这么黑,最好风也大雨也大。”

    章浮正实在困惑:“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不是外人吗?”

    “就是觉得你我有相似之处。”杨添祥碰了下他腰间的佩刀,章浮正下意识后退,刀是比他身上任何部位都更敏感的存在,杨添祥“啧”了声一脸揶揄,又指着庭院最深:“你瞧,天越黑,你想做什么,不是越好动手?”

    章浮正的心猛地一沉,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间泄露了什么。

    杨添祥却又恢复旧时嘴脸:“走了,要下雨了。”

    章浮正呆立了几秒才跟上去。

    谷敢的雨来得干脆利落,滂沱之势务必会让这夜晚更加混乱无序。

    有人喜欢用光明法则打败罪恶,而有人则不想那么堂而皇之大费周章,黑暗包裹之下,尖刀随心所欲无往不利,又何惧地狱恶鬼?

    今贤知道了这件事忍着想骂人的冲动问章浮正:“到底是他让你去刑堂还是……”

    “是我自己要去的。”章浮正如实相告:“小七爷开始不让我跟着,可我职责所在。”

    “好好好,你真能干。”今贤已经无话可说,谷敢这些世家大族内的污糟事,别人生怕躲避不及,他却要往跟前凑,什么毛病?

    “可人不是您亲自抓的?”

    “这人闯进杨家大宅里,我们只是奉命当刺客抓起来,人家家里的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

    今贤知道了,刘丛自然就知道了,刘丛知道了,阿碣自然也就知道了。

    而与此同时,927负责档案管理和任务复盘的苏上清也查到了一些东西,并上报给了阿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