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上)您可以罚我吗。就现在,就在这里。
告别(上)“您可以罚我吗。就现在,就……在这里。”
一 锁扣沉闷的咔嗒一声,门关上了。 卢世瑜在沙发上坐下,动作缓慢的给自己倒上一杯水。希望饮下这杯冰凉,能缓解一些心头的杂陈。 显然没什么效果。 天色阴霾。灰蒙蒙的暗沉侵入房内,带着初入寒冬的冷意。 这种阴霾和冷意,似乎也一点一点的,刻在了卢世瑜的神色里。 不知是天色不遂人意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安静片刻,卢世瑜站起来,把刚刚关上的门重新打开,虚掩着,留了一条缝隙,刚好和阳台形成对流,房间里好像更冷了些。 再回到沙发上。 没让他等上太久,萧定权很快便推开门走了进来,浑身落满簇簇寒风。 关门,脱下外套,换鞋。虽然每个动作都熟练流畅,但他神经绷的紧紧的,连呼吸的声音都放轻了许多。 卢世瑜甚至没抬头看他一眼,倒是转过头去,看向窗外昏暗的暮色。 没有霞光的傍晚,压抑得让人难以忍受。 萧定权有点犹豫。应该开灯吗,还是就让这傍晚的晦暗把老师的表情藏起来,也把他心里的复杂一并掩盖其中。 最后他没有开灯,脚步很轻很慢的,往卢世瑜身边走过去,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卢世瑜仍然望着窗外,什么也没说。 虽然状况有点严肃,但萧定权面对老师这种拒绝沟通的表态,没来由的觉得忍俊不禁。 怎么说呢,有点……可爱? 他抿住了嘴,真的笑出来可就不好了。 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镇定。 萧定权心里某一部分在蠢蠢欲动,想坐到卢世瑜身边去,紧紧的抱住他,把头埋在他肩上,也许撒个娇吧。总之,低声细语的求老师别生气了。 另一部分则在想,就在这里停下吧,跪下来。诚惶诚恐的跪在他脚边,恭恭敬敬行一个学礼,等他的吩咐。 或者去把那柄戒尺拿上,两只手捧着举过眉眼。 再不然。他就站在这,乖乖等着,拿出听候发落的诚意来。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太严肃紧张,眼眸低垂的站好就是了。可以想点别的事,比如,出国的事宜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萧定权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故作轻松的心情低低地沉了下去。 他当然知道卢世瑜为什么生气。 萧定权两天后就要前往新加坡。这是一个难得的交换学习机会,他在层层遴选中脱颖而出,终于拿到手。但这个结果一个月前就批复下来,交到了萧定权手中;而卢世瑜知道这件事,却是在刚才的聚会上,和喻青老师闲聊时,听她无意中提到的。 那时坐在另一边的萧定权,心都凉了半截。 卢世瑜脸上泰然自若,没有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这会儿可就不一样了。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老师自己的家里,卢世瑜当然不用再端着,有什么情绪全挂在脸上。 虽说光线太昏暗,他看不清老师的表情。 但不知道是屋里暖气不够,还是冬天的傍晚真这么冷,萧定权觉得自己可真是要冻僵了。 “我可以解释吗?” 沉默半晌,萧定权开口道。 他最后什么也没做。既没抱着老师撒娇,也没在老师脚边跪下来等他消气,只是站在原地。 晦暗不明的暮色里,卢世瑜转头看向他。 他感觉到老师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并不像他想的那么愤怒,却仍然带来某种危险的感觉。 安静了两秒,他听见一句。 “说吧。” “我不是……故意想不告诉老师。” 一句无力至极的解释。但他又有什么别的可说呢? “是因为……” 挣扎片刻,他决定实话实说。 “是因为太舍不得老师了。” “其实我早就想跟老师说。只是刚拿到消息的那段时间,我们……” 关系有点紧张。甚至不只是紧张,是濒临爆发的边缘。 “后来我想找你当面说,但你每次都很忙。再往后就……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不知道……该怎么道别才好。” 但,怎么道别都比现在这样好。 在这个灰蒙蒙冷冰冰的天幕下,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客厅里。 “对不起。老师。” 一阵漫长的沉默。 卢世瑜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的呼出去。房间里的暖气正常运转着,大概是终于有了点效果,连带他心头的冷意也稍微松动了些。 “……好。我知道了。” 语气很轻。 “过来坐。” 萧定权愣了片刻,还是走过去,坐下了。 心里想抱着老师撒娇是一回事,落到行动上,他连坐得近一点都不敢。 隔了少说能再坐一个人的距离,多少有点提心吊胆的意思。 卢世瑜终于不再看着天幕,只看向他。他倒是垂着眼睛看地板去了,刚才那股镇定劲儿也不知去了哪里。 静默片刻,卢世瑜先开口了。 “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半年后吧。” “好。” 又一阵沉默。 “你……好好照顾自己。有事记得联系我。” 顿了片刻,还是加了一句, “没事也可以联系我。” “……嗯。” 萧定权挪了一下,坐到他身边来。 “老师记得想我。” 卢世瑜轻笑一声,有点嘲讽。 “那可不好说。” “……” 他无话可说。 但是身体先动了起来。萧定权把眼神从地板上抬起,慢慢向上,直到与老师四目相对。在越发暗沉的暮色当中,实在很难看出什么愤怒的痕迹,淡漠如常。 萧定权小心翼翼的靠了过去。 卢世瑜没有退开,算是默许了。于是萧定权伸出两只手臂来,慢慢环过卢世瑜的身体,直到将他紧紧搂住。 卢世瑜仍然没有动作。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 萧定权低下头去,埋在卢世瑜的颈窝里,闻到一点清淡的茶香,还有某种沉静的男士香水的气息,大概是因为今天这场聚会。很好闻。他无声的嗅了嗅。 一点软软的毛发,蹭到卢世瑜的下颌,有点痒。他只好伸出手来,顺了顺,把那点翘起来的头发压平。 被摸了头的小孩在他怀里沉沉的放松下来,一动不动的黏了他好一会儿。 “……我会很想你的。” 声音闷闷的。 “是吗。”卢世瑜淡淡的说。“也许你到了就不想了。新加坡国立大学很好,你会学到很多的。” “没这种也许。” 萧定权毫不犹豫的反驳。 “我就是会很想你。我想每个星期都给你打视频,告诉你我这周又做了什么,遇到什么人,有什么开心和不开心的事。再问你工作怎么样……有没有想我。” 越说,越是抱紧了他不肯撒手。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卢世瑜皱起了眉头。多少觉得有点好笑,又不知为何,心里难受得紧。他不想再听下去了,顺着小孩头发的手也放了下去。 “你现在才说这话,是不是有点晚了啊,萧定权同学。” 平淡至极的语气落下,萧定权的身体明显地僵住了。 “老师……” 连声音都变得干哑了些。 “嗯。” 卢世瑜应了一声,拍了拍他僵住的手臂。萧定权只好松开手。这个短暂的拥抱和戛然而止的温情一起,停留在了上一刻。 在萧定权说任何话之前,卢世瑜先站了起来,走向客厅灯的开关。 “没别的意思,不要多想。没有怪你。” 一句话把萧定权所有自责和请罪的话全堵了回去。 “但我今天没办法听你说这些。” “下次吧。” “或许……” 卢世瑜说的有点艰难。 “明天。” 咔嚓一声轻响,客厅里亮了起来。猝不及防的灯光让萧定权难耐的闭上了眼睛。 在半明半暗中,听见一句不带任何感情的, “走吧。我送你出去。” 二 接下来这一天,萧定权继续检查自己的交换流程还有什么没处理好的事情,然后不出所料的发现,没有了。 该办理的手续都办好了。和新加坡方面的沟通也告一段落,连行李都寄走了。 只剩下他,在阅读课题资料的间隙,茫然无措的想着卢世瑜。 老师说他会联系自己。萧定权知道怎么也得下午五点以后了,但还是时不时的拿起手机看上一眼。 广告推送。朋友扯皮。谁谁又发了新歌。还有些祝他一路顺风的问候。 反正没有卢世瑜。 科研教室极速的网络和海纳百川的数据库也没办法让萧定权的心安静下来,他已经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课题上了,可是昨天那个晦暗不明的傍晚,暮色里冷漠疏离得让他觉得不认识的人,还是时不时占据他的脑海,让他一个字也没办法再看下去。 他真想直接找上门去,才不管老师今天是不是还要上班。但是。找上门去又能如何。 卢世瑜用那种既温和又冰冷的面具把他拒于心门之外,他就算找到老师家去,又能把老师怎么样呢。 他只能忍着。 萧定权绝望的瘫在座椅上,望着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白色灯管,开始后悔昨天没有捧着那柄戒尺在老师面前跪下了。 没有一种疼痛会比这样的牵肠挂肚和茫然无措更难以忍受。 在挣扎的思念中,期盼一个遥远的沉默着的人。 难受至极。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他期盼的那个电话终于打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他思念着的那个人。 萧定权抓起背包就出了门,卢世瑜就等在门外。 又是傍晚时分,浓郁的红霞布满了Q大头顶上四角形的天空,柔和的颜色映在卢世瑜脸上。见他出来,老师脸上带了些笑意,周遭流淌的空气忽然变得格外温柔。 萧定权有些呆愣,莫名的水光在他眼里盘旋起来。 他好怕这是个幻象啊。 这是他思念的那个人。是会和他一起读书,做饭,逛街的卢世瑜。是他熟悉的那种笑容,和老师在课堂上的笑容不一样,是见到他的时候才会展露出来的笑容,温柔之中带一点特别的宠溺。 是属于他的。 如果不是因为在教学楼里,不能太明目张胆,他真想现在就扑进面前这个人怀里。 “出去走走吧。” 卢世瑜轻声说。 老师把车钥匙扔给了他。 萧定权以为“出去走走”真的就只是出去走走,没想到发动引擎,老师车里的导航仪也跟着启动了。听到一个地名,萧定权忍不住看了卢世瑜一眼,有点震惊。 卢世瑜的表情平静如常。 “走啊。” “哦……好。” 广播里放着优柔的老歌,卢世瑜坐在副驾驶上,似乎正安静的听着,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萧定权也憋了很久,直到开过半程,终于忍不住说,老师,现在过去也看不到日落了。 不是去看日落。卢世瑜只是这么淡淡的回答道。 那……我们去干什么? 到了就知道了。 确实。 从导航指定的停车场里走出来,抬头看见那家名声在外的高奢酒店的大门的时候,萧定权觉得自己可能知道了。 可能。他不确定。他确定的是自己的震惊程度指数级加倍了。 “安排的有点仓促,就没有问你。” 卢世瑜一边说,一边向前走去。 “如果天气预报准确的话,明天早上应该能看到日出。” 说完,卢世瑜侧过身来,向呆愣在原地的萧定权伸出一只手。 “来吗?” 从震惊中回过神,萧定权没有丝毫犹豫,伸手牵了上去。 来。当然来。只是他想了一百种可能,关于老师见到他后,会说什么,会做什么,唯独这一种,是他完全没有料想过的。 老师竟然会带他去近郊短途旅行。在香山停留一晚,看明早的日出。 这是真实的吗。这要是真实的,这也太太太太浪漫了吧?! 这是卢世瑜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仍然被震惊感包裹着的萧定权,情不自禁握紧了老师的手,生怕抓的不够用力,转眼就从指缝间消失。 这种震惊感,在他推开酒店房间门的一刻,蹿上了顶峰。 “我的……天。” 萧定权整个人愣在原地。 ……这可是香山脚下啊。 萧定权以前来过一次,当然没有住这样的套房。没什么别的原因,太贵了。 虽然站在这个少说一百平米的房间门口,看着简练的室内设计,古朴深沉的色调,还有与之完美协调在一起的灯光和软装,萧定权暗暗觉得……其实也还算是物有所值。 但他以为自己认识的卢世瑜绝对不是这种铺张浪费的人。 在门口呆了好半天,萧定权才一边震惊着一边往里走,推开了客厅和阳台之间那扇精致的玻璃门,一个石砌的私人温泉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汤池的热气袅袅蒸腾。向外望去,是一片幽静的私人庭院,明明暗暗的灯光,苍翠的绿色植物,恍惚间,有种误入丛林的错觉。 简直过分美丽了。 萧定权抬手掐了把自己的脸。 疼。 看来不是在做梦啊。 这么想着,卢世瑜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 “昨天预定的时候,他们说只剩这个房间了。” “……” 萧定权悄悄抿住了嘴,免得自己不厚道的笑出声来。 老师,他们多半是诓你的。 但他决定不说,甚至有点感谢这家酒店臭不要脸的诓人手段。 只剩总统套房了,那就只好委屈一下他们两人住一个套房。虽然总统套房几乎是两室一厅的标准房型,但和他以前睡过的……老师家的书房和卧室的距离比起来,私密性大概是要差一些。 萧定权乖巧的应了声好,听着卢世瑜在他身后忙活的声音,也不知道老师在烧水还是什么,总之他没有回头。 他只看着温泉的热气蒸腾起来,觉得自己的心情,还有脸上的温度,也和这水蒸气一样沸腾。 开心得几乎要原地蹲下来把脸藏进膝盖背后才能克制住自己欢呼雀跃的冲动。 幸好,最后还是控制住了。 三 卢世瑜把外套在衣帽架上挂好,不慌不忙的把衬衫袖子挽起来,转身看见萧定权还站在阳台门边,也不知道那个温泉和庭院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看上这么久。 热水壶咕噜咕噜沸腾起来,咔嚓一声断开了电源。 “定权。” 萧定权如梦初醒似的应了一声,转过身来。 “把门关上,我们聊聊。” 玻璃门合上,轻点一下门边的显示屏,玻璃便从清晰透明变成了磨砂。 汤池的热气被关在门外,他雀跃的心思也随之冷却了几分。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妙。 聊聊……聊什么? 聊聊他为什么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告诉老师自己要出国了这件事? ……还是聊聊昨天晚上。 今天这个温柔的卢世瑜不是幻象,昨晚那个冷漠又疏离的卢世瑜,难道是幻象吗。 不是。 他们之间有一些话还没有说完。 萧定权向老师走过去,埋藏在欢欣雀跃之下的不安探出头来,忍不住用指甲磨着自己的手心。 停在卢世瑜面前,和以前一样,和老师对视片刻,然后微微垂下了目光。 卢世瑜端详他片刻,笑了笑。 “你喜欢吗?” “……啊?” 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 “这里。” “哦。”小孩挠了挠头,欢欣雀跃的心情还是禁不住,写在了脸上。“喜欢。当然喜欢了。这里也太好了……” 是那种让我自己选的话,我可能都舍不得订的地步。这句他没说。 卢世瑜似乎由衷的放松下来,轻轻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早点休息吧。明天要看日出的话,我们得起早一点。” 说罢,卢世瑜伸手去摘衣帽架上的外套,准备往主卧走去。 “老、老师……” 懵住的萧定权忍不住出声制止了他。 “就……就聊这个吗?” 卢世瑜停下动作,看着小孩震惊的表情,觉得有点好笑:“不然,你想聊什么?” “我……” 萧定权语塞了。 是啊,那你想聊什么呢。 聊聊老师昨晚没有告诉你的事,聊聊老师藏在那副冰冷面具背后的是什么心情,还是聊聊老师现在这个温柔又宠溺的样子是不是另一副面具。 聊聊你做的事情究竟带来了什么后果,是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对不起就可以带过去的。 他看着卢世瑜,后者眼神平静得犹如湖面,广阔且坦然,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所以这些,他一句也问不出口。 “我……” 萧定权挣扎了半天,决定挑一个最容易开口的。 “我一直没有跟老师说……我要出国了这件事。” 有点难。但他还是说了。 “老师不怪我吗。” 克制住了自己想逃的冲动,没有移开目光。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了。 角落里的加湿器辛勤工作着,浅浅的白色水雾悠悠上升,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空调也是静音的。这些静默无声的尖端科技组合在一起,构筑出舒适而难以令人察觉的室内环境,成为默剧的背景板。 被卢世瑜这么一声不吭的看着,萧定权有点招架不住。他其实不理解,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为什么有的人只用眼神就能驯服另一个人,而这样的事情居然就发生在他身上。 但他还是撑住了。硬撑。 卢世瑜心里转了好几个回答。 有哪一个是真心话吗? 他不知道,或者说,他不想知道。 他想说,不怪你了。但这四个字实在是太过于虚伪了,虽然不知道哪个答案是真心的,但这一个,一定不是。 可是他又能说什么。难道要说,当然怪你。你不看看自己干了什么蠢事,一句对不起就想让老师原谅你吗。 然后呢。他的小朋友再过一天就要动身前往新加坡,他要在这样的关头让他愧疚,痛苦,伤心难过,甚至跪倒在他脚下吗。 ……怎么可能。 所以他很快想好了答案。 就像他决定把所有属于昨夜的寒冷和阴霾都藏起来,带着萧定权最熟悉的笑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一样。 在卢世瑜心里,这些都没有那么重要。萧定权永远都是更重要的那一个。 很多东西都可以交给萧定权来选择,甚至连卢世瑜自己,也包括在其中。 他没有答案。他可以是任何一种答案,任何一种,萧定权想要的答案。 所以最后,卢世瑜只是回答道。 “你说呢。” 很轻,很温和。 晦暗不明至深,轻描淡写至极。 四 突如其来的酸楚,攥紧了萧定权的心。 他觉得自己根本承受不起这三个字的重量。 怎么。这话的意思是。难道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吗。 他说,我不是故意的,您不要怪我了,这件事情就可以这样过去了是吗? 他看着卢世瑜清澈得一眼能望见底的眼睛,近乎荒谬的发现这个结论可能是对的。 如果他真的把这句话说出口,卢世瑜一定会回答说,好。 好。 这个来自想象中的好字,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 卢世瑜什么也不会问他,什么也不说。卢世瑜只是,接受。 只为萧定权一人存在的,不止是一个笑容。还有一份宽厚。 沉默着,包容着。广袤无垠。了无声息。 为了你的话,怎么样都可以。 萧定权试着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难以发出声音。酸楚在喉咙里蓄积起来,无论说什么,大概都会带出些不争气的泪水。 于是他什么也没说。 他向后退了一步,卢世瑜同时皱起了眉头。 “干什么。这可不行。” 但他没听。 左膝先落地,然后是右膝。端端正正的跪下来。 低垂着眼眸,免得被老师发现他满眼的氤氲。 不知沉默了多久,沙哑的说出了一句。 “……对不起。” 五 卢世瑜此刻的心情,有点难以形容。 他也开始稍微的……有一点不理解。 虽然当初捧着戒尺奉到他面前的是这个人不假,但那时候他也说了,是因为这个东西联结着两个人共同的记忆。 ……不是没事想找抽。 但是现在。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卢世瑜的太阳xue有点发胀。 他说出这句话来,明明是不希望萧定权愧疚痛苦,或者做些什么跪在他脚下之类的事。 结果,怎么会这样。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地上跪着的人先开口了。 “我没资格决定这件事。我只想知道老师的想法。” “您别再为我考虑了。” 一滴细小的泪珠滑落下来,悄无声息。 “我配不上您这样的包容。” “求您……告诉我。” 卢世瑜伸到一半想扶他的手,终于还是停在了半空。 短暂的沉默后,在心里叹了口气。 “……好。” “那我问你。”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上个月因为那个项目的问题,我们是有一些分歧。但后来那件事情结束了,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只是说,每次来找我的时候我都很忙。是,审稿的工作多了一些,但我并不是一点时间都没有留给你。如果你说有事情要跟我讲,我肯定会给你留出时间段来。” “但你一直都没有说。” “你还说不知道该怎么道别。定权,道别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的话,我们有的是机会道别,就不会像现在这么仓促。” “而且,如果你真的想不到,那就让我来想,不可以吗。” 卢世瑜说的很慢,一字一句。 “你甚至到最后都没有亲口告诉我。” “定权。你有没有想过……” 卢世瑜顿住了,等着莫名翻涌的情绪平复下去,顿了许久。 “……老师也是会难过的。” 依然是,很轻的声音,很温和的语气。 却像针一样,一字一句刺痛萧定权的眼睛。 萧定权没有答话,只是听着。 垂着眼眸,跪得端端正正的。 隐忍着喉咙里的酸涩和眼睛里的氤氲,细小的泪珠干涸在脸上。 至少老师没有再沉默下去。再默许他肆意妄为。即使被他伤害到,也像山海一样包容他的任性。 至少他能听见老师说出来。 只大约五分钟,十分钟的时间。他就安静的跪了这么一会儿,直到没流出的泪水都收住了,声音里的哭腔都克制下去。 直到他想好了回答。 “老师……” “起来说话。”卢世瑜轻声打断他。“我不想听你跪着说。” 老师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跟前,一只手伸过来,掌心向上,停在他抬手就能抓到的位置。 每一次都是如此。每一次跪在老师面前,五分钟,十分钟也好;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也罢。老师每一次都会走过来,向他伸出手。 跪得膝盖发麻的时候,老师会用一些力扶他起来。更多的时候,只是像这样,握住他的手轻轻一拉,体温透过掌心彼此交融。 于是所有的倔强、委屈、不甘心,自责和悔意,都融化在这份无尽的温柔里。 六 “我上个月刚拿到消息的时候,可能……在跟老师赌气。” 这一句就更难开口了,毕竟他现在真是追悔莫及。 站起身来的萧定权莫名陷入一种孤立无依的状态,下意识的想找个什么东西靠一靠,无奈总统套房过于宽敞和精练了,他只能站在原地。 在卢世瑜的目光下,无处可逃。 “……当时我铁了心的不想告诉老师。” 为一个项目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的事情时有发生,只不过上个月两个人闹得比较严重罢了。卢世瑜倒是没什么,萧定权很长时间不想跟老师说话。 就在这样一个关头,他提交的交换申请批复下来了。本来当初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选拔程序颇为严格,带着一份平常心去准备的萧定权几乎觉得自己没戏了,所以都没跟卢世瑜提过。 拿到结果那天,惊的成分还是多过喜。 虽然他认真参加了层层面试和评选,仍然有点天上掉了馅饼的感觉。 想到前段日子和卢世瑜吵的不可开交的样子,萧定权心里有一种复仇的快感。 就不说。让你不珍惜我,让你要像那样说我,等你发现自己做的不对之后我就已经跑啦!跑很远了哦!新加坡哦! 大概是这一类的幼稚心态。 憋着气,也憋着这个有点赌气的秘密,两个人的相处还是慢慢的回到了正轨。萧定权还是很习惯在课堂上给老师抛出问题,当着所有同学的面听他这次又如何巧妙化解,反正卢世瑜似乎永远不会被为难到。 又还是在街上看见卢世瑜喜欢吃的东西就情不自禁的买下了一份,不好意思送货上门干脆就放到他办公室里,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溜走。 还是在改稿件的时候装作不经意的抄送到卢世瑜的邮箱,虽说卢世瑜这段日子接了国内某C刊的审稿工作,秉持公平公正的道德理念,一般不会回复私稿,但那天稍晚的时候,他还是收到了修改意见。 可能是写的实在潦草,老师都有点看不下去吧。 看着邮件里平淡的语气,萧定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那么开心。 分明要赌气的人是他自己。 卢世瑜都听笑了。 看着萧定权羞红的脸,卢世瑜决定不发表意见。 “后来呢?” 后来。 “后来每次去找你的时候你都在工作。” 因为这件事,萧定权甚至决定下半辈子都不要待见这个C刊。 虽然卢世瑜是说你有事直接来找我就行,我会给你留出时间来,但两个人关系刚有所缓和,不,应该说,萧定权赌气的小心思刚有所缓解,他想要的根本不是某次短暂的谈话,或者把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告别的心情转嫁到老师身上。 他想要的是和以前一样。肆无忌惮的去翻卢世瑜的书架,和他一起煲些暖融的汤。老师的衣柜很久没有添新了,他还想趁秋季结束之前把老师磨到商场里转一转,买一件符合萧定权审美的毛衣。 就在散步和笑谈之间,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或许能显得不那么沉重,不带着离别在即的悲伤。 事实却是,他根本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终于在这间宽敞的总统套房里,他都说了。 赌气的小心思,想黏着老师但又不敢打扰老师工作的郁闷,真的不是故意要一直瞒到现在,只是不想让一切这么沉重的发生。 可不可以就像他只是去一趟短途旅行一样,让离愁别绪融化在日常的言笑晏晏里,让那一点微漠的悲伤平静的散开,像水面上一圈一圈的波浪。 波浪终究会化归平静,可是卢世瑜忙过那一阵之后,距离萧定权出国的日子只剩下一个星期。 他不知自己欲言又止了多少次,又永远都能给当下的退缩找到理由。 他甚至考虑过把新加坡的机会放弃了。如果不是准备手续的时候阴差阳错被喻老师发现,他可能真的已经放弃了。 他当然也知道,卢世瑜听见这话会是什么表情。 萧定权自嘲的笑了笑,在老师严肃下来的目光之下并没有躲避,只是思忖着自己是不是该再跪一次。 任性妄为,真是枉为卢世瑜的学生。 七 “……所以我最后还是没有放弃。多亏了喻老师劝我。” 萧定权的讲述就停在这里了。 相比起出国这件事刚被捅破的时候,现在把一切都说出来的萧定权更加镇定了。他观察着卢世瑜的脸色。后者敛起了笑容,他大概能猜到,不是因为所有这些关于他为什么一直瞒到现在的解释,而是因为他真的试图放弃这个层层遴选下来的交换机会,只是为了留在卢世瑜身边。 他还没有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卢世瑜先叹息一声,仿佛卸下了心头所有重担,看向他,神色淡然得有些疲惫。 “……好。” 好在他至少没有真的放弃。 “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件事。” “如果昨天喻老师没有提起……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知道?” 这是唯一一个让萧定权回答不了的问题。 他当然想过。他在每一天的清晨醒来都想着,今天一定要说出口。又在每一次见到老师的时候辜负自己早上许下的诺言。 如果喻青老师没有提起这件事,他也许就会永远这般的重复下去,把头埋在沙子里当一只鸵鸟。 所以萧定权没有回答,而卢世瑜也已经知道答案了。 老师没再追问他。 卢世瑜从他身边走过去,推开了刚才合上的两扇玻璃门,属于冬夜的寒风灌进室内,终于给紧张又沉重的氛围里添进一些新鲜的空气。 属于苍翠丛林的植物芬芳,侵袭了被人类科技占领的房间,仿佛终于唤醒人类对于自己也属于大自然的一部分的自觉,让屋内的两位人类连肌rou神经都放松了不少。 大脑更是尤然的清醒。 萧定权转过身去看着老师,想着卢世瑜刚才一定也像这样,站在这里看着自己。 萧定权以为自己的心思在老师眼里必然是纤毫毕现的,然而在视角对调之后,他才发现,如果总是从背后看见一个人,那么必定也无法看清一个人。 没怎么犹豫,他走上前去。 从两面大开的玻璃之间穿过,站在离汤池不远的地方,停在卢世瑜面前。 从室内到阳台有一个浅浅的台阶,但足够补过两人之间细微的身高差。 因此他难得少有的,站在卢世瑜面前,略微仰起头,看向他。 汤池的热气,冬夜的寒风,一起逡巡在他身后。 他的师长,他赤诚的、全心全意爱着的人,就站在他身前。 清瘦,温和,平静。 “老师。” 卢世瑜侧倚在门框上,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知道您没有怪我。” “但如果我。请求您的话。” 他以为这句话说出口会耗尽他所有的意志,然而真的说出来时,他的心,平静得就像头顶那个刚从冬夜云雾里破尘而出的月亮。 又像高山上的湖水一样,清澈见底。 “您可以罚我吗。” “就现在。就……在这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