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事(上)
你不知道的事(上)
一 萧定权的专业全名叫做“中国画理论与实践研究”,不仅要写毕业论文,还要参加毕业展。论文已经顺利发表,展览也在进行中,他参展的作品是一幅青绿山水。湖光山色在纸面上铺展开,色彩酣畅,韵味淋漓。 在一众毕业作品中并不惹眼,也很难说有什么创新之处。他中规中矩地画完,表示自己三年来学到了喻老师的一点皮毛,得到后者首肯,这就行了。 毕业展很隆重。从本科到博士,整个学院一起展出,摄影系、设计系、版画系、油画系、国画系……能吃上这口饭的都是艺术家,大家都很特别,但一众艺术作品放在一起,琳琅满目争奇斗艳,萧定权心里知道,其实谁也不特别。 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是普通人。 二 毕业展要持续许多天。他的青绿山水——名字叫《雁来》——版权处在开放状态,如果有人看上了,可以开价。 他不怎么到展览现场去,问价的消息倒是来了一个又一个。最低的开价五千,这种消息他是不会回的,六尺宣纸开价五千,他画草稿练废的成本都不止这点钱。最高的开价五万,还问他是不是少了,萧定权坦荡地回复对方“少了”,对面马上加价到十万。 萧定权想了想,回道:“二十万。” 对面半天没吭气。过了会儿发消息说,问过我们领导了,如果您愿意和我们画廊签约,二十万没问题,但我们要《雁来》的完整版权,包括后续的巡回展览、商业转化和多媒体投放,您之后的作品也要按这个标准提供授权。 萧定权:“不了,谢谢。” 切出对话框,美院博士生的小群里飞着各种八卦。摄影系年年都有传奇,今年又有本科生的毕业作品卖了30万,成为一代神话;雕塑系也不可小觑,好几个小朋友的概念雕塑卖出了5万左右的单价。有人发哭脸说自己的画到现在还没人来问过,马上有人嘴硬说这有什么,又不是谁卖得高谁就叫艺术。萧定权一条条看完,笑了笑。 其实他也没多少人问。最野心勃勃的一个被他用20万打回去之后,微信消息一片寂静。他坐在出租车后座,汽车行在路上,他看了会儿窗外。消息铃声又响起,有人在博士生群里惊叫:“大瓜,听说国画系的这张,卖了30万!” 跟着一张图。 萧定权定睛看了看。是一幅嵩山雪景,构图浩渺壮阔,用色生动浅淡,巍峨与柔美和谐统一。风格很鲜明,像作者一样,有种摆在那里就让人无法忽视的气质。 说话的人是视觉传达系的,显然不知道作者是谁,直赞叹大佬了不起啊,萧定权又笑了。 他点开程遥的头像,发了一句:“恭喜啊。” “谢谢!”程遥回复一个上蹿下跳的表情包,“上次说请你吃饭还没兑现呢,你想吃啥?我现在有钱请你啦——” “学校旁边那家店吧。”萧定权发了个位置过去,“今晚。” 三 程遥的画卖了三十万,他选了一家人均50块的店。无视她的疑惑,出租车停下,他推门下车。这条路已经很熟悉,开门的风铃声,前台点头致意,往建筑物深处走,进入一个房间。窗户很敞亮,窗外是苍翠树荫,沙发是浅绿色,坐在对面的人戴着眼镜,头发盘起来,看见他便笑了笑。 桌上摆着两杯水。 “嘿。”萧定权说。 女人只是点头,没有答话。他在沙发上坐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看向窗外。 这是第七次拜访。他能分辨出室内的香气一半是柠檬,一半是薰衣草,清淡安神,也知道窗外的树是法国梧桐,窗前的盆栽是兰草。他知道面前这个人毕业于巴黎大学临床心理专业,也知道他的一切隐私都被严密保护着,在这里,他可以完全放松。 她叫吴曦。这是她的心理咨询工作室,萧定权是她的客户之一。 “今天还好吗?”吴曦问他。 萧定权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对上她的眼睛,点点头:“还不错。” 四 从昆明回来之后,能称得上“还不错”的日子并不多。毕业是兵荒马乱的,选择未来的方向,去哪里生活,找什么工作,都是问题。想要签他的画廊不止一个,各种人脉翻山越岭来打听他,老师和同学们也推了很多资源,但他什么也没做。 留校申请被按下了,他没有提交。就像上一次和卢世瑜的微信消息,老师问他要论文和作品,他发过去,卢世瑜回了一个“好”,就结束了。 他没有提起新的话题,也没有问老师觉得他的东西做得怎么样。一个星期了,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他一点也不觉得困扰。 心理咨询的频率是一周一次,他们四月从昆明返京,如今已是六月。他和吴曦建立信任并不容易,他没有过心理咨询的经验,只是从昆明回来的路上,他第一次强烈地觉得,必须找个人聊一聊。 否则那种不可与人说的、窒息的孤独感会将他吞没的。 “今天有人出五万元要买我的画哦。” 萧定权语气里带了一点得意。对面的人跟着笑了,点头说:“看来他很有眼光。” “但我觉得我的画应该值更多,所以没有答应他。”萧定权说。“我还他二十万,他说除非我跟他们画廊签约,我只能拒绝了。” 吴曦仍然只是点头,看着他。他垂下眼眸,十指交叉放在腿上,又重新抬起头来,看着她说: “我今天觉得好多了。” 五 这两个月他都非常疲惫,不是因为毕业展。在吴曦看来,他第一次走进咨询室的状态非常糟糕,虽然外表收拾妥帖,内里却是近乎绝望的麻木。随着了解的深入,她也明白了原因。 这个年轻人曾经爱上一个人。用尽他的灵魂,毫无保留地去爱。 当这份爱消散的时候,他用作燃料的灵魂陷入了巨大的危机。 “……我觉得我不爱他了。”那时的萧定权对她说,“我觉得……很恐怖。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以为我会永远爱他的。” 其实爱只是掌心里的蝴蝶——她很想说,但没有说出口——你只要松开手它就会飞走。它已经飞走了,而这个年轻人却为之内疚、煎熬,乃至于夜不能寐。 六 让我们重新讲这个故事。从昆明回来的路上,卢世瑜告诉他,对错不值得去判断,生存是残暴的。萧定权试着和老师沟通,他问道,您曾经对我说公平正义之事是一种追求,您在……很久以前,还曾说过,储君不能使诈伪之术,否则国祚就会倾斜,子民就会流血。如果您真的相信这些,您怎么会认可这样的手段……这样的思想? 卢世瑜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你曾对我提起让-保尔·萨特,他说人拥有自由意志,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而我用米歇尔·福柯的话问过你,他说人其实无法分辨一种思想意志是出于权力对我们的塑造,还是我们自己所谓的内心。持有权力者什么都不做,却让失权者顺着掌权者的意志而行动。如果我现在问你,他们之中的谁是正确的,谁是错误的,你能做出判断吗?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意思是,卢世瑜说,真实是复杂的,“纯净”在真实的领土上寸步难行。如果你真的相信萨特所说的自由,就更应该理解我做的选择。如果我能早一点教你这些东西,如果我能在那个朝代里不被儒教所束缚,或许你也可以不用那么痛苦。 那是在回程的飞机上,头等舱。萧定权坐在卢世瑜对面,被这番话深深震住,无言许久之后,起身离开了。 他向机组申请更换了座位。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缄默,从那一天就开始了。 迄今已过了两个月。 七 两个月里,吴曦听他说完了一切。从他们一千年前的羁绊开始,有个人陪着他长大,中年人的半生陪着少年的半生,中年人老去,少年顶天立地。后来大雪覆盖了所有罪孽,他于鲜血中得到解脱,重生于这一世。他说了十六岁时的惊鸿一瞥,而后九年的寒窗苦读,他向她展示小指关节上的茧,是在画纸上磨出来的。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他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走到他身边。他讲那把红檀木。他讲那种疼痛、羞耻和释怀,那份隐而不发的兴奋,丝丝入骨的甜蜜,被某个人所拥有着的亲密感和安全感。讲他们经历了多少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本以为昆明的夜晚会是他们的关系走向高原阶段的预兆,却没想到…… “其实我和他在一起只有三年,确切地说还不到。”萧定权说。“可是我总感觉,好像已经为他付出了我的一生。如果没有他,我为什么要做这一切呢?为什么要学画,为什么要读这个学校,为什么会喜欢上……被人那样对待的感觉。不是‘被人’,是被他,只有他。” “他就像是我的人生的意义。我对他的爱。我的意思是……我一直都知道我有自由意志,却不知道还有一个这么强大的自我,他做了我不喜欢的事,说了我不喜欢的话,我曾经那么爱的人竟然也可以让我多看一眼都觉得厌烦……”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样很痛苦。” 那是春夏之交的某一天。萧定权无言地流下眼泪,吴曦递给他纸巾。待泪水擦去,她看着他发红的眼睛,直言不讳: “或许你不曾真的爱他,你只是爱你的想象。” 惊愕凝结在青年人的目光里,她继续说:“你希望他是永远正确的,永远道德崇高,像你上一世仰慕过的老师一样。你不接受他可能是自由的,他会做出你不认可的事情,而且不是为了你,不是出于什么紧急情况。一旦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就发现你的爱坍塌了,因为他不完美了,他和你的想象不一样了。” 萧定权愣在原地,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 “当然,我要指出,我对你没有道德判断,我并不认为你爱一个理想中的完美爱人是对的或错的,只是就我目前的经验来判断,这或许更接近事实,事实本身是中立的。” “假如你觉得不爱了,那就是不爱了,你的感受绝对正确。如果你觉得因为失去了和他的关系,你曾经所做的一切就失去了意义,我想告诉你的是,人的寿命是有限的,此刻存在的一切都会消散,意义只在你的内心里。如果你不需要它,它就不存在,如果你需要一个与你这位爱人无关的意义,那么你可以从现在开始寻找、修正、或是重新解读你过去的人生,你才二十七岁,未来很长。” “你认为呢?” 八 你认为呢。 你认为她说的对吗?你认为你是否只是爱着你想象出来的人,而不是那个普通的、四十七岁的、笑起来唇角有法令纹的卢世瑜。 你以为你见过他穿睡衣的样子,数过他有多少新添的白发,就是在爱一个真实的他了,爱他眼角的每根皱纹,爱他指尖上墨水的味道。其实不是的。你在心里还是把他当成月亮,你爱他被责任压得平直的眉眼,板正的肩膀,他应该永远正确,永远道德,永远纯净。 他是月亮。月亮怎么可以有背阴面,怎么可以怀揣着那些黑暗。 月亮怎么可以逃脱你的掌控,怎么可以自由。 九 “……也许你是对的吧。” 春夏之交的会面结束,又过了一个星期,她们再一次见到对方。萧定权的疲惫达到峰值,他几乎陷在那张沙发里,把画着仙人掌的抱枕搂在怀里,像一条打架输了的狗。 “可能我就是爱着我想象出来的人。我爱那个一千年前的鬼魂,永远坐卧端正的儒学大家。但我要反驳你,我不相信有人能爱另一个人的一切,如果只有‘爱ta所有’才叫爱,世界上就没有这种东西。” “你说得对。”吴曦说,“爱是一种艺术加工。人们因为爱一个人好的部分,而可以包容对方不够好的部分,说服自己接受它。当说服不了的时候,爱破裂,再正常不过。” 卢世瑜也这样包容着我吗?萧定权恍惚地想。 “这个问题解决之后,还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吴曦问道。 “……我要你帮我走出来。”萧定权抬头看她,“我不能永远停留在这里,不能永远待在原地。这种沉重的疲惫感让我不知道我的人生还剩下什么选择……假如以后的生活里没有他,我得知道我还能怎么办。” 吴曦看了他两秒,忽然笑了。 “乐意效劳。”吴曦说。 十 “我今天觉得好多了。” 时间回到六月,这句话开启了他新一期的心理咨询。好多了,那个人的身影不再时时出现在梦里,也不会在路过美院大门的时候脚步顿住,下意识地往办公楼望一望。他克制住所有去找卢世瑜对峙的欲望,克制住自己想把他物理监禁的冲动,他精神状态最糟糕的时候,只想开车撞到那个人门上去,问他一句,你为什么要改变呢,你为什么要跟我想的不一样呢? 是你抛弃了我。你挣脱我的幻想,挣脱我自以为的对你的束缚,你让我不爱你。 入骨的东西,总是让人疯狂。 这些日子都过去以后,他终于变得好起来。初夏的阳光洒在展厅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身上,他乘出租车经过,平静地移开目光。他依然觉得很累,无时无刻不觉得累,但这个绿意葱茸的咨询室给了他一些力量。在这里总是轻松的,他说的话会被信任,每种感受都可以被讨论,没有对错。 单期咨询时长是五十分钟,时间过得很快。他起身道别,离开时脚步轻盈。板结的疲惫终于被撬动了些许,他可以走出来的,他相信自己,像咨询师相信他一样。 计程车汇入车流,北京的高架桥车来车往。 晚高峰开始了,一辆银色的SUV被堵在路上。 卢世瑜握着方向盘。他要去参加一个聚会,但北京的交通情况大家都清楚,没人会催。所以他也不着急,打开了车窗,四面八方的喧闹与晚霞一起流过车厢。 一只蝴蝶飞了进来。 车被堵在路上一动不动。他用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车窗上,摊开掌心。白色翅膀的蝴蝶扑扇扑扇,落进他的掌心里。 柔软又脆弱的小生命。 他的五指微微相合,蝴蝶便被困住了,翅膀上的白色磷粉蹭到他的手指。它不挣扎,一点也不心急。卢世瑜握着它,伸出车窗外,他松开了手。 于是蝴蝶飞起来。美丽的身影飞向天空,融入紫色的晚霞里,消失不见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