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虚伪

    尤莱亚吃了药，他躺回床上，被子将他全身都包裹起来。一切看上去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现在是四点钟？还是已经五点了？阿什莉不太清楚，不过眼下尤莱亚已经没什么事需要她的帮助了，她该走了。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阿什莉本来就没带什么随身物品，她站在门口，她不止一次在天刚亮的时候从尤莱亚的小屋离开，可是这一次，似乎同过去的每一次都有些许不同。她并不是为了折磨他而来，于是离开的时候，两人间的气氛也多了些许温度。

    “嗯……路上小心。”尤莱亚在被子里对她轻声说道，声音微不可闻，却听得阿什莉头皮发麻。这么礼貌干什么！她不过是随手帮了他。阿什莉握紧门把手，她背僵直着的杵在门口，她可不想回头看到尤莱亚脸上奇奇怪怪的表情。

    “我只是碰巧路过而已。”这句算是实话：“你要是病倒我就得找其他人了。”这句可不是，阿什莉很久没cao过除了尤莱亚以外的人了，好像每次情绪焦躁的时候来找他，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她并不是个喜欢把自己的伤口展现出来的人，软弱是最没用的情绪，可是在他面前，她失控的次数已经太多了。“总之，你欠了我人情。”阿什莉点点头，好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这样才对，他们之间总是交易多过人情味。

    阿什莉将门合上，新的一天乱七八糟的开始了，好像有什么与之前不同，却又好像并没有太大区别。

    “阿什莉jiejie。”刚下楼她便撞见了弗里茨，男孩见到他便笑眯眯的靠过来：“你又来找尤莱亚哥哥。”

    毫无疑问他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所误会，但是在一个孩子面前这很难纠正，阿什莉只好点了点头，然后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需要休息，小声点。”

    “哇哦。”男孩的嘴角翘的更高了，他连连点头，伸手拉住阿什莉的衣袖：“来铺子里做客吗？奶奶试做了新口味。”他抬眼望着这个并不熟悉的大jiejie，眸子清亮干净。他知道尤莱亚哥哥是好人，所以就自然而然的认为阿什莉jiejie也是能够亲近的，尽管她不是这个街区的人，总是喜欢独来独往，她脸上有明显的伤疤，一条胳膊也换成了义肢。和平年代养出来的孩子，他在记事后没有经历过战乱，这很好，心里一直惦念着仇恨活下去太累了，他们经历过的事，孩子们不需要重复第二遍。

    “什么口味的？”阿什莉打点起精神，她牵起弗里茨的手语气听上去充满好奇。

    弗里茨拉着她往楼梯下面走：“蓝莓馅，尤莱亚哥哥喜欢的口味。”

    阿什莉的脚步顿了顿　，尤莱亚喜欢的口味……她认识尤莱亚其实很久了，她隐约记得他过去怕脏、怕疼，一开始受刑的时候会哭。可后来被折磨狠了，便一天天沉默下去，至于他喜欢的是什么，她从来都是不知道的。

    “是吗？”阿什莉勉强把笑挂在脸上。

    “我劝奶奶试做了些，啊，但是奶奶讨厌尤莱亚哥哥，所以如果好吃的话能不能帮我带给他。”对着孩子纯真的眼睛，阿什莉点点头。

    …………

    丽泽婶婶对阿什莉总是欢迎，毕竟她以为教她孙子拼写的就是眼前这个好心的姑娘，她浑身上下都是战争留下的痕迹，这多么值得同情。她从没怀疑过她时常来到这个街区的目的，毕竟这里有教堂，有许多需要帮助的流浪汉，毫无疑问她肯定是来帮助他们的。

    “奶奶，蓝莓馅的烤薄饼！”还没到店门口，弗里茨便跳起来同奶奶招手，太早了，路上行人没太多，却在店铺门口有个眼熟的身影。

    阿德里安神父站在店门口，他脸色有些白，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但同丽泽婶婶说话的时候他的眉目是温和的，一副标准的善人模样。

    “神父。”阿什莉点了点头，勉强算是同她打招呼。

    “阿什莉小姐。”他记性真好，居然叫出来她的名字。

    “神父。”小弗里茨也同他打了个招呼，但奇怪的是明明他是个外向的孩子，站到神父面前时却像是怕生似的往阿什莉的身后躲。

    丽泽婶婶皱了一下眉：“躲什么呢？神父难得光顾店里。”

    “孩子还小。”神父并不介意，他从丽泽婶婶手中接过早餐，然后特意伸手过来，拍了拍弗里茨的头。“快要开始上学了吧。”他问弗里茨，哄小孩子的态度有模有样。

    弗里茨看了一眼奶奶，然后点点头。

    “那下周就过来吧。”神父此时看上去像个好人。

    可弗里茨对他充满戒备：“不要！尤……有jiejie教我就够了。”

    听到孩子的拒绝，神父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目光转向阿什莉：“你在教他念书吗？”

    面对突然抛给自己的问题，阿什莉只能愣愣的点两下头。

    然而神父却在这时生出不合时宜的好奇心：“都教了些什么？”好吧，虽然眼下他只是日常寒暄，可阿什莉是回答不上来如此简单的问题的。

    “我……”尤莱亚都教了他些什么呢？阿什莉觉得自己头开始痛了，她昨晚可是一整夜都没睡。

    弗里茨晃了晃阿什莉的手臂：“jiejie教了我很多单词的拼写，家具，奶奶的店铺，还有我的名字！”孩子很聪明，他在帮她解围，但这问题的根本也是他一开始说的谎。

    不知道小孩子的这些话神父有没有全信，但丽泽婶婶倒是对此深信不疑，她信任自己的孙子也信任阿什莉，那不然呢？临近教堂的贫民窟中没多少人识字，阿什莉是最好的人选，无论她究竟是怎样糟糕的性格，这些微妙的不和谐也会被无视，毕竟没人会去那么想，一个过街老鼠似的雅利安人，是有学识有教养，能够教导小孩子的好人。

    明明尤莱亚才是那个善良的，对教导小孩子温和而有耐心的人，但他的存在却不被任何人接受。战争已经结束了啊，电视上、广播里，类似的话题被谈论几年了，可是没人真正接受这些。

    “阿什莉小姐，要不要考虑来教会学校工作呢？”好心肠的神父问道。

    要不是那么多人在场，阿什莉就要翻白眼了，开什么玩笑，她可不会照顾小孩子！事实上她照顾不了任何人，她连自己都照顾的一团糟，教会学校的孩子们需要的并不是她。

    “不用了，我没兴趣。”阿什莉摆手拒绝，她并没有多想伸出义肢。

    神父看着那些金属锃亮的光泽：“你看上去恢复的不错。”

    阿什莉收回手臂，她和神父对视着，然后点了点头：“日子总要过下去。”

    “那你愿意来我的互助会吗？我们需要你这样的成功人士，来帮助那些迷途的羔羊。”神父对她发出新的邀请。

    这是个机会，阿什莉眯起眼睛，她还在发愁怎么才能调查清楚亚伯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互助会……什么时间。”她得表现的平静一点，别让自己看上去明显可疑。

    “这周末如何，我们刚好有一场聚会。”神父微笑着，看上去一脸人畜无害，不对，那笑容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和蔼可亲，很容易就能让人生出好感。

    “这太好了，阿什莉小姐你能够帮助更多的人。”果然丽泽婶婶对他从来都信任，她开心的将阿什莉的那份包裹起来：“蓝莓馅的是吧，我再多给你两份。”对待熟悉的街坊邻居她总是慷慨：“我帮不了你们那么多忙，都是雅利安人、那群恶魔做的孽。”想到这里她的语气突然充满厌恶。“说起来后巷里头，有个雅利安人也在呢，神父您就没什么办法让警察把他关起来吗！”

    阿什莉去接博饼的手僵住，这种时尚提到尤莱亚让她猝不及防，她悄悄与弗里茨对了个眼神，男孩也是迷茫，站在大人们身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奶奶……那个人他……他不是坏人。”弗里茨小心翼翼的说。

    丽泽婶婶露出诧异的表情，她抬高了声调，和她平时说话时那种亲切热情的语气很不一样：“上帝啊，你在乱说什么呢？他晚上会去隔壁街卖……”考虑到小孩子在旁边，丽泽婶婶顿了顿：“他靠着那些肮脏、见不得人的手段谋生，上帝啊，这简直就是在玷污神圣的教会。”她对尤莱亚的厌恶发自内心，只因为他是个雅利安人，她甚至没花过功夫去了解他。

    “可是奶奶……”弗里茨试图为尤莱亚申辩，他从身后拉了拉阿什莉，想要她也帮忙。

    “丽泽太太我向你保证过，那种东西一定会被处理的，你只需要耐心等待。”神父的声音从旁传来，他的语气听上去温柔，但如果留心他的措辞就会发现，他根本没将尤莱亚视作一个“人”。接着他蹲下身慈爱的摸了摸弗里茨的头：“弗里茨你不该这么说，奶奶会不高兴的，雅利安人都是穷凶极恶的恶徒，他们之中不存在好人，那些看上去的纯良无害只是他们的伪装罢了。对吧？阿什莉小姐。”

    面对突然抛给自己的问题，阿什莉僵在了原地，她当然知道神父要她说什么，丽泽婶婶又希望她说出什么，可那些都是与事实完全不符的东西。而且比起眼前的问题，他们是想要对尤莱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吗？就好像他现在还不够惨似的。

    “阿什莉jiejie？”弗里茨拉住她的手，男孩也希望她说出点什么，他知道奶奶和神父都错了，尤莱亚哥哥是个好人。

    阿什莉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也将手从弗里茨手里抽出来：“我……我该去上班了。”她在说谎，她已经失业一段时间了。

    “哎呀呀，真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了。”丽泽婶婶对她微笑，明明是很和善的人，阿什莉却一瞬间觉得自己看不下去那样的笑。

    她拿着烤薄饼飞快的离开了，刚出锅的软饼冒着热气，但金属的义肢感觉不到烫。脚下的雪被她用力踩过压成雪水脚底打滑，可她丝毫不在意这些，她只想赶快离开。不知道为什么，阿什莉觉得一切都不对，她站在那里说不出口任何一句维护尤莱亚的话，她听着他们诅咒他诋毁他，她知道那些都不是事实，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成了如此胆怯又虚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