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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上午九点整,破天冰准时出现在三楼阅览室,他的学生逆风旋已经在这里等他了:“早啊,小蓝老师,您卡点卡得真准!” 小少爷的语气十足真诚,或许还带点莫名其妙且孩子气的钦佩,总之没有一丝一毫阴阳怪气的意思,于是破天冰也就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我提前过来你会紧张吧?知道有老师坐在自己身旁,多少都会不自在,也不好意思再看课外书,可能还会向我请教功课,这不就相当于我把你的上课时间提前了?我个人更喜欢严格遵守时间表,准时上课,准时下课,避免给你造成额外的心理负担。” “嗯?心理负担?不会哒。”逆风旋笑道,“您多虑了,小蓝老师,我才不会跟您客气过头呢。” 破天冰愣了一下,他发觉自己在逆风旋跟前似乎很容易就不知所措、无以应答。不过他并不反感。他很少情真意切地生一个孩子的气——按照破天冰的标准,一百八十岁以下未成年的就是孩子,比他年幼三十岁以上的也一律划进需要他照顾以及让步的范畴——尤其是逆风旋这样直爽热情讨人喜欢的孩子,只是某些时候难免心生无奈:“你很介意这件事?认为我对你客气过了头?” “什么叫我介意?您就是太客气了啊。”逆风旋竖起右手食指,“举个例子,小蓝老师,您怎么称呼我?当然不是这种一对一的场合,而是我在同别人讲些无关紧要的话,或者在做什么事情,又或者单纯发呆,这时您出于正当理由需要打断我,让我把注意力放到您身上,那您会怎么说?您对我的称呼一直都是‘你’,暂时不需要别的,但我还挺好奇诶,您能不能告诉我?” 破天冰陷入了沉思。 他第一反应当然是“小少爷”,管家先生口头小少爷长小少爷短的,他也就跟着叫了。可书上说青春期少年男女初步觉醒的自我意识使得他们大多极端渴望独立自由,并对周围人的态度极端敏感,不愿被继续当成笨拙无知的孩子,那么“小少爷”及类似的带“小”的称呼显然都不合适,有伤自尊。管家先生喊“小少爷”倒没什么问题,就连家主先生在老管家心里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更别说孩子的孩子。但破天冰又不是老管家。 那去掉“小”字,只称“少爷”? 破天冰想象了一番这个呼唤少爷的场景,怎么想怎么别扭。 那叫名字? 他动动嘴唇:“逆……” “唔,我在听呢小蓝老师。您想好了吗?”逆风旋歪了歪头,“还是说您没记住我的名字?”端端正正署上大名的作业本被主人掉了个个儿推到破天冰的眼底,“我叫逆风旋,有些拗口对吧?我也这么觉得。好像我这名字是爸爸随机抽了三个字,取谐音组合而成的,所以听上去怪得很。可惜法律规定要年满一百八十岁的成年公民才有资格为自己更名,这古怪名字我用了一百多年,早就习惯它了,改不改也都没什么意义了。” 破天冰安安静静听完。“我没有忘记你的名字。”他深吸一口气,“逆风旋少爷……” “逆风旋。” “呃,逆风旋?” “对,就叫逆风旋,不要‘少爷’。”逆风旋很轻地撇了一下嘴巴,“我不喜欢做爸爸的‘少爷’。” 结合方才逆风旋所讲述的草率取名过程,破天冰霎时联想到了众多描写贵族辛秘的作品,什么横刀夺爱出轨私生换子疑云结盟背叛,上至古典文学(教育部推荐阅读书目),下至三俗小说(同学和战友偷偷传阅的),民众爱八卦的口味始终不曾改变。此时破天冰再回忆起管家先生讲过的家主爱僻静、不常来,就隐隐察觉出了更为复杂且微妙的另一层意思。 “好的,逆风旋。”破天冰点点头,“但公开场合我还是会加上‘少爷’,这是必须的礼节。” 逆风旋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那好吧。” 称呼的事就此敲定,逆风旋看看手表,微带歉意地询问破天冰上午的课程是否需要延长,破天冰说不用,“今天上午的安排只有这套卷子,是我根据历届百年义务教育学业水平测试真题整理的,包括通用语文、逻辑学、自然科学、星相学和历史,你放轻松,这个不是限时考试,所以慢慢做,不着急,十二点还没做完的话就留到下午再做。” “懂了,老师想看看我的水平是吧?”逆风旋随便抽了支黑色中性笔,快速将整套试卷浏览了一遍,回到卷首写下姓名,抬头粲然一笑,“我会全力以赴哒!” “嗯,加油。” 破天冰没再出声,旁观逆风旋用笔头虚虚点着题目读题,读到关键词或数据就在其下方画小圆圈或波浪线,题目读完答案就出了,找到对应选项,序号打勾,随即转向下一道题。试卷难度由浅入深,他做得很快,到第八题终于有些迟疑了,思索数秒,他勾了一个错误选项。 这道题我记得……破天冰一惊,暗恼自己沉不住气,被带着跑了,觉得这样不行,遂屈指敲敲桌子,低声询问:“我坐这儿会影响你吗?” “不会。”逆风旋打完勾却再度迟疑,又把这个勾给划去了,用三角形框住这道题的题号,决定先放弃不管,同时反问破天冰,“您这么安静,还什么也不做就干等着,不嫌无聊吗?” “那我去隔壁看书。” “好啊,您随意。” 说是不限时,但逆风旋还是按照限时考试的习惯来写卷子了,十二点整他的手表响了一声,他搁下笔,提高音量:“小蓝老师,我做完啦。” “做完了?”破天冰离开阅览室的隔间,回到桌旁,单手拿着一册大开本矿石图鉴,一根手指夹在书页之间充作隔挡。他没看见哪里有可以用的书签。 逆风旋翻翻笔袋,递给破天冰一支颜色很接近晴朗夜空的钢笔:“书签不巧用光了,新的还在加紧赶制,您可以先用这个垫着。” 破天冰接过笔夹进自己方才读到的位置,把翻阅了一大半的图鉴小心放在桌子上,一声谢谢在嘴边打了个转儿又吞回,他心想,不要太客气。 “去吃午饭?” “嗯嗯,一起去吧,管家先生说中午有烤鱼!” “鱼……卡佳爱吃鱼吗?” “卡佳?她不挑食,但也没什么热衷的;橘子和大甜更不挑食,甭管鱼rou还是其他什么rou,只要做熟了切碎拌猫饭里,他们俩都吃得很香。”逆风旋道,“偶尔会看见卡佳叼着麻雀或老鼠,卡佳是守卫食品储藏室的志愿兵呢,不知道她会不会吃她的战俘,我没见过。” 闻言,破天冰对卡佳这只仍保有狩猎能力的宠物猫又多了几分好感。“对了,既然卡佳有弟弟meimei,那仅仅这一窝西森就至少三只,数量已然不小,为什么还要养两只橘猫?” “其实橘子和大甜才是我们家的原住民,西森是后来养的。”逆风旋回忆道,“那个时候我应该刚进初中,卡佳都没满月,我一只手就能托起来。和小猫们一起到家的还有一只特别大的公猫,名字叫彼得(neta彼得大帝),是他们的父亲。彼得的妻子染病死掉了,生下来的小猫无人喂养,原主人听说我们家环境又好又有养猫的经验,就将彼得一家托付给了我们。” “啊,那彼得现在……” “他也死掉了。” 破天冰静默不语。 “彼得失去妻子之后非常伤心,食量骤减,也不怎么活动,来我们家的时候他其实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体重和现在的卡佳差不多,只是本身骨架粗毛发浓,看上去很强壮罢了。可即便如此,刚来我们家的那几天他还是会时刻守着他的孩子,我和妈……爸爸还有星爷爷做的猫饭、拌的猫粮,都只能搁在猫舍门口,等确信我们已经离开了、食物也是安全的,彼得才会招呼大家一起吃。” “你们确实把那些小猫养得很好。”破天冰顿了顿,“我想彼得活下去的动力就是不放心他的孩子,等确信你们是好人,小猫留在你们家会被精心抚养长大,彼得就放心离开了?” “嗯,不全是,他还分别找橘子和大甜打了一架,基本一招制敌。这俩没出息的,挨完揍甚至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照样黏着彼得,鞍前马后,喵前喵后,彼得都快烦死他俩了。”逆风旋轻笑一声,语气轻快而温柔,“小蓝老师,猫真的很有灵性啊,彼得生前的最后一晚,他挨个向我们告别,我们没有打扰他,第二天起床一看,每间卧室门口都摆着一只干干净净的死老鼠,而彼得不知所踪。” “以猫的视角来看,这是非常高规格的临别赠礼吧,尤其彼得还是宠物猫,身体还那样衰弱。” “对啊。”逆风旋道,“说实话死老鼠有点吓人,但一想到彼得我就不害怕了。彼得喜欢我,我也喜欢彼得,连带着就能喜欢彼得的一切。” 吃过午饭,破天冰准备回三楼阅览室改卷子,逆风旋也说要一起,说自己午休睡不着,没事干,不如去看小蓝老师改卷子。 “改卷子有什么好看的?” “可我实在睡不着嘛——小蓝老师——” 破天冰拗不过他,只得任由逆风旋旁观自己改卷子,结果令破天冰深感意外,这倒不是因为逆风旋做得太好或太糟,而在于他对自身知识水平的精确了解:凡是被逆风旋用三角形框住题号、表示不会做或存疑的题目,基本都出错了;凡是没被框住的题,基本都不出错。整套卷子正确率在80%左右,中等偏上的水平,然而这种完全知道自己会什么不会什么的状态,无论放到哪个群体里面都很少,大部分人是不太能完全知道的,甚至压根儿不知道。 三角形出现得最密集的一张卷子被破天冰单拎出来,反复比对,见状逆风旋挠挠头,笑得相当不好意思:“我的历史一直很差。” “历史?”破天冰回过神来,把这张卷子按页码放回它原本的位置,“我不是看你每门科目考了多少分,不过也可以先说说历史的问题。你应当不是学不会,水平测试考不到多么复杂的对历史事件的分析解读,主要还是背书,而你的记忆力也不差,自然科学需要背诵的知识点你都答得很好。所以是为什么?没兴趣不想学?” 逆风旋的回答却全然不在破天冰的预料之中。“我对学习有兴趣,对歌颂军部改组没兴趣。”逆风旋垂下眼,“小蓝老师,如果有一个人,你明明白白知道那是坏人,可对方在历史上留下了很好很好的名声,教科书夸对方是好人,考试要你写对方是好人,你写不写?” “更何况,还远不止一个人。” 破天冰沉吟着:“逆风旋……” “对不起小蓝老师,这件事我确实任性了。” “我不写。” “……诶?”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写。沽名钓誉确实很恶心,而且你……怎么说呢,念书考试不是你将来唯一的出路,你懂我的意思吧?”破天冰无比平静地道,“历史考得再差也不会影响你的前途,你想任性就任性好了,我不介意;星先生跟我谈合同的时候也没特意强调说你哪一科需要补习,只说辅导你做作业,所以我猜你的家人大抵也是不介意的。既然我们都不介意,那还不是随便你吗?” “我没想到……”逆风旋心头一松,随后整个人都显得更为放松了,像是从滋滋冒泡的橘子汽水变成了甜甜的橘子软糖,“小蓝老师,您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