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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 〈锲子〉 王家娘子和隔壁的林家娘子又在吵架,说是吵架,实际上也不过是王家娘子单方面压制了林家娘子罢了。 开始也只是隔着一堵墙叉腰叫骂,但是骂着骂着不知怎么的就迈出了院子跨过了那堵墙,后来林家娘子便被强势一些的王家娘子扯着头发往地面上撞去。 眼看着就要闹出点颜色见点红,周围原本都在围观的几个人连忙上去劝架,好不容易把两人拉开,却见林家娘子的脸上已经多了两道红痕,弄不好还得破了相。 旁边有人拉着她坐在了院子里的墩子上,说要帮她请大夫,林家娘子摇了摇头。 “这镇上唯一的大夫行踪不定,昨日走了今日便不知道又去了何处。都是小伤罢了,不用那么大费周章折腾的人人不得安宁了。” “你说什么?那大夫走了?走去了何处,可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众人只见打远处冲过来一团蓝色的影子,像海浪一样,死死地盯着他们几人的脸上,似乎想要从中找出一丝半点的撒谎痕迹。 “那大夫说自己出门走一走,没说要去何处,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公子,你可否先放开?” 方多病回过神来致歉后又喃喃了几声,显是没有注意到被他缓缓松开的手腕上赫然又多了一道红痕。林家娘子却像个没事人儿一样,拽下袖子来掩了掩,缓缓抬起来的一双眸子静如老井。 “公子可是要找他治病么?” “是了,是要找他治病——病了好几个月了,天底下只有他能治。” 低低重复了好几遍,方多病缓缓退开,那边的王家娘子几位看得也有些呆了,盯着少年公子慢慢离开的背影,内心各自暗暗猜度着各自的心思。 都说这几天海边多了两个等人的傻子,莫不是这样好看的小公子就是那个傻子? 〈贰〉 ·几回魂梦与君同· 镇上有卖酒的馆子,但终究还是偏远了一些,方多病好不容易从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钻进去,七拐八拐走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味道一股独特的酒香。 “这是我们沿海镇上独有的美酒,这种味道您也就在这才能尝得到了。” 方多病笑了笑,扔下银子开口便是要了两坛,那小二笑得牙不见眼,连连点头弯腰,又好说歹说要给他加两道小菜,这才连忙跑下去准备。 大喜大悲过后的神思最容易产生空白,方多病看着眼前渐渐模糊起来的身影,脑海当中闪过的却是方才在村口听到的他们的讨论。 “那大夫漂泊不定居无定所,就连住的地方都是那镇子上的小破庙。” “下雨天的时候漏雨,平常日里漏风,偏偏他给别人看病的时候,多不要少不要,不管是大病小病,只要十文钱,平时出门也只是买点烙饼包子一类的......” 从五两银子到十文钱,原来你要的那些银子还真的是用来给狐狸精养老的,如今没了狐狸精,他甚至连多用心照顾自己一点都不愿意了。 十文钱,也就是平常人的家里,能勉强撑得起一天吃喝的钱,若是要再买些其他的大鱼大rou却是不能,如此敷衍着过活——像是在一点点等着死亡的降临。 方多病心里猛然一揪,似乎是被什么利器又快又狠地捅进了心口,开始时只觉得有些凉意,痛感后知后觉地扩散,直到压得他无论如何也直不起身子。 “客官,您的酒来了!” 桌上的小菜精致可口,都是海边才会有的一些鲜货,方多病却连看也没看,一把夺了小二刚刚放到桌上的酒便直接往嘴里灌,很烈的酒,入口之后却只让他尝出了几分苦涩,那些香醇和甘甜似乎从很久之前便和自己无缘了。 来的时候选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身华贵的衣服沉默地隐入了无人在意的暗处,那些本应该有的光辉也被黑色掩盖失去了原有的亮色。 “今儿个那王家的婆娘又在欺负人家林家小娘子了,这一次打的太狠,林家那位怕是要破相了。” “这两位不是天天打,有什么可稀奇的——不过那林家小娘子长得如花似玉,若是就这么破相未免也有些可惜了。” 旁边坐着的是个浑身湿透了的小哥,一边吃饭一边嘟囔着回他的话,麻布衣服的表面上还带着些黄色的砂砾,像是刚从海边回来不久的样子。 “我猜你也就这德行。”那一开始说话的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抬手招呼来了二两小酒,边喝边大笑着聊起。 “前几天那个不知道从哪里过来的大夫还失踪了,这一次就连镇子东头那间破庙里一口破锅也被带走了,想着应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可惜了林家娘子这张漂亮脸蛋咯。” 方多病靠着窗边,闻言冷冷瞥了他们两眼,片刻后垂下眼眸,似是若有所思。 这两家娘子的恩怨从来到这个镇上开始他便多多少少都听过一些,不一样的人嘴里说的都是不一样的版本,拼拼凑凑起来也大概能连成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 若说这两人之间恩怨的源头,还要从十年前的一桩艳事说起。 临近海边的有两个镇子,天水镇旁边的镇子叫做云水镇,十年前的两家娘子还是两个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那时的林家娘子便是从云水镇上嫁过来的。 林家娘子本就姓林,闺名似乎叫什么盼娣,年轻的时候就是是能让路过之人回头多看两眼的小家碧玉,但在她十五岁的那个冬天,被家里人以两石米的价格卖到了天水镇上来,嫁给了她现在这位嗜酒如命的夫婿。 两个镇子隔得并不远,只是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是恨着娘家里的父母还是有什么其他的隐情,林家娘子未曾回过一次娘家,而娘家那边也未曾有一个人来看过她。 她那酒鬼夫婿经常喝醉了酒,对她非打即骂,旁人出海的时候他坐在海边上晒太阳看着旁人出海,别人从海上回来之后一片丰收,他则是回去埋怨自己的婆娘畏水,不能帮他为家里补贴家用,怎么说都是这日子过得凄惨。 王家娘子来了之后,因为惺惺相惜,看着她的境遇便时常心软,于是常常照顾着,时间长了两家新婚夫人便搞好了交情。 偏在这个时候,王家娘子那夫君因为一日出海收货的不错多喝了二两小酒,回家的时候看见了在自己家里和自己新娶来的娘子做衣服,心生贪念做了些有所逾矩的举止。 也就是从那以后,这两家的关系开始变得渐渐僵硬了起来。 方多病对这些本没有兴趣,只是在一路上寻找李莲花踪迹消息的时候偶尔入耳,镇子小消息也就灵通,那些隐秘也就再算不上什么隐秘了。 入夜之后,整个镇子都安静了下来,靠近海边的夜晚会比白天冷上很多,不知道李莲花那柔软不能自理的小身板是怎么在这个地方生活了那么久的。 今夜月是上弦月,方多病躺在村东头的破庙屋顶上,一手握剑一手抱酒,醉眼朦胧之中也看不清天上的星星到底有几颗,身下几个破洞嗖嗖地露着冷风,倒是比迎面而来的腥咸让人更加清醒几分。 白天的时候他下去看了看,破庙里确实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只是那痕迹太轻,在看到他本人之前方多病不敢轻易去相信什么定义什么——毕竟像这样的事情他之前也经历过好多次好多次。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周围的环境愈加静谧,方多病便觉得心中的某处愈加嘈杂。分明才过去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对他而言更像是一鼓作气越过了十几个春秋,身边的所有人都在漫山遍野地寻找着李相夷的下落,唯有他驻守在原地等着李莲花。 东海之战是他和笛飞声相约十年都未曾有一个结果的约定,若是一定要找一个地方等着,方多病觉得,就算不是为了打架,他也一定会来。 酒入喉,不曾浇灭半点愁。方多病眯着眼睛一颗颗数着天上的星子,他看不清但是不妨碍他数得很起劲,喝一口酒数十个星星,待到终于数到第一百九的时候,手中的酒坛子已然空了。 身下忽然传来一阵缓而轻浮的脚步声,方多病侧了侧身低头看去,一人一蓑笠,怀里抱着一个像球一样的东西,迎着月光缓缓向破庙处走来。 刚刚还醉醺醺的人眼前瞬间清明一片。翻身跳下那破破烂烂的房顶,衣摆上的灰尘泥泞还没有洗干净,如今又沾了几根杂乱无章的稻草,喝了酒之后平衡能力便没有之前那么好,跳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个狗啃泥,来不及拍干净衣服上的尘土,方多病便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李莲花!你是李莲花!” 那人被这突然跳出来的疯子吓了一惊,手里的球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借着皎洁的月光,方多病这才看清那掉在地上的不是什么球,而是一口缝缝补补了很多个补丁的大锅。 “啊”了一声之后便是一阵几乎要了命地咳嗽,方多病呆立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眼前似乎被什么挡住了视线,刚刚清醒了没多久的醉意故态复萌,眼前人的形状变得模糊,方多病急忙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想要确认些什么。 “你是李莲花!”他又问了一遍。 这个名字好久没从他嘴里说出来了,刚开始的时候有些艰涩,再到第二遍第三遍的时候几乎是吼着叫出来的——确实顺利流畅了许多。 “我不是啊。” 那人面色严肃,声音也带着些不容嬉笑的低沉庄重,上扬的调子听上去却十分的轻快:“这位少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李荷花。” “是李莲花!” “对不起。”那人道歉的十分诚恳,只是如果能把他的笑意隐藏起来的话,大概就会有更高的可信度。“但我真的不是李莲花。” 说谎。眼前人的容貌因为背对着月光而显得模糊不清,但听他的声音分明还带着之前听惯了的熟悉感,他一定就是李莲花。 “你说你不是李莲花,那你是谁?”张牙舞爪的挡着后面的道路,像邢叔家里养的那条通身黢黑,性子热烈又暴躁的猎犬。 “我啊,”那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是李莲蓬。诶我想起来,你说的李莲花,应该是我素未谋面但是失散多年的弟弟只可惜年纪轻轻就夭折了……” “……又想骗我。” 方多病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听着他东扯西扯胡诌八道。早知道他不会乖乖听话,就应该二话不说先把他打晕扛走,用铁链子锁在床上日日夜夜! “好吧,既然都被你看出来了,那我也就不装了。” 白衣在夜晚的时候会借着月色发出白色的光芒,因此在上面的那些灰尘都会形成一个一个丑陋的黑斑。那自称为李莲蓬的人低头弯腰捡起地上的大锅时,身后的头发全随着他的动作散了下来,凌乱的跟破庙屋顶上的杂草有的一拼。 “其实我……” 方多病屏住呼吸,死死的盯着眼前,一心扑在那刚刚又被砸破了一块边角的大锅上,一脸心疼的人,生怕错过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说过的每一个音节。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确实是实话。他抱着大锅想要往前走,半步没迈出去又被人接着给堵了回来,“李莲蓬”歪了歪头,对他的行为有些不解。 “我知道你是谁。” 刚刚还情绪激动的人如今已经渐渐平静下来,方多病看着他一双亮如星子的眼眸,十分正色到:“你姓方,是我刚刚新婚没多久夫君,你叫方小花。” “方小花”愣了半晌,波澜不惊的脸上骤然划过一丝错愕,他想怀疑但是又觉得眼前少年的脸色未免太过认真,可若是深信不疑,又觉得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实在是过于荒唐。 “你……” 方小花沉默半晌,复而礼貌微笑着,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之后转身离开。 傻了的孩子,多少是可以包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