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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 〈锲子〉 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 晨时出海,刚好迎着堪堪升起的朝阳,金色的光芒平铺在湛蓝的海面上,像是在起伏的绸缎上撒了一把细碎金粉,饶是在这个小镇上生活了这么久的人,也还是没有办法拒绝那样不似人间的美好。 起得早的孩子们喜欢在这个时候去海边看热闹,回来之后便追着那些没能起得来孩子们滔滔不绝的描述,孩子们的词汇有限,但往往最朴实最简单的形容更容易引起人们更多的幻想。 刚刚做好早饭的妇人叫了两声自己的孩子,抬头却看着他们在门外你追我赶,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约定着明天早晨一起去“赶朝阳”。 妇人笑个不停,为了奖励他们的勇气,便把他们都邀请到了自己家中尝一尝自己丈夫昨日的收获。 已经收拾好了的男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柔声嘱托身边的妻子和孩子,转身便没入了满是金辉的晨光之中。 海边的沙滩上,邢叔和周围的几个年轻后生一起已经把渔船推进了海中,借着涨潮进而驶出港口,邢叔上船之后走了两步,蓦然发现今日的船和往日的船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先等等。” 他抬了抬手,下面的几人齐齐顿住脚步。邢叔翻身下船,轻轻拍了拍船身,果然听到了有些奇怪的声音——感觉在船的下方好像还垫着什么东西。 “邢叔,怎么了?”一位经常和邢叔出海的青年往前走了一步问道。 见他敲了敲船,他便也跟着试了试,二人对视一眼,都从中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太对。这船他们二人经常用,因此有什么地方不对一下子便能察觉得到。 “来,帮我把船挪开。” 众人对视一眼,心中虽有些疑惑,但邢叔的话没有人不忘耳朵里听。 一艘船的重量并不小,但青年人都是年轻力壮只用两个人便能将那船抬起来个底,一群人合力拔起,没用一会儿的功夫便把渔船挪了几尺远的地方。 但当几人再回来看时,却齐齐陷入了沉默。 “这……这不是林家那位娘子……” 〈叁〉 ·犹恐相逢是梦中· 多日不见烟火的破庙当中传来一阵阵烟熏火燎的味道,路过之人纷纷驻足片刻往里探头,只见那多日不见的赤脚大夫如今已然是回来了。有了大夫就相当于多了半条命,众人自然是开开心心地奔走相告。 但这位大夫本人就没有那么开心了。 方多病是被一阵香气叫醒的。昨天晚上酒喝的太多,导致今天一大早起来脑袋都是蒙的,宿醉之后的结果就是即将炸裂的头疼,方多病没什么形象的爬着翻了个身,伸手去摸身边的尔雅剑却摸了个空。 浑浑噩噩的脑袋骤然清醒,他站起身来之后发现,自己躺着的是一处被稻草铺满勉强能说得上是张床的的地方。方多病痴了一样抬手摸了摸自己刚刚躺过的地方,脑海中努力去回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脸色却一阵更比一阵苍白。 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也顾不上身上那些价值连城的金枝玉叶沾了些稻草,破庙里的神像已经没了,因此也看不出这里原本供奉的到底是个什么神仙,而如今靠在那上面的,是一个浑身上下都是清一色的雪白的男子。 乌发轻垂,眉眼娴静,垂眸养神时端看着也还真的像个神明的模样了——若是身前的衣衫能够再穿的严谨一些,胸口的领子不要开的那么大,睁开眼睛看向自己时没有那种包着一肚子坏水儿的神态。 “哟,醒了啊?” 还有就是,不要张嘴。 看着对面一点点挪到自己方向来的小孩儿,李莲花有些疑惑地支起了身子。松松垮垮的衣服被胡乱裹了一下,鼻子微微动了一下,来不及整理脑袋上凌乱的稻草,慌慌张张便向着火堆处跑去,边跑边喊着“要命要命——” 被撞了一下肩膀,方多病混沌的神情清醒了几分,昨夜天色漆黑,他没来得及看清李莲花身上的衣服到底如何,只道是通身雪白,上面有些暗色的花纹,如今瞧着是一身白衣不错,只是那上面斑斑点点的又哪里是什么花纹。 脏污和血迹将他整个人显得更为邋里邋遢,脑袋上顶着两根稻草,目不转睛地盯着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大锅——正是昨天晚上被他抱回来,还不小心摔出一道口子的大锅。 若不是双眸之中仍有清明,方多病在这般见到他的第一眼便会以为,李莲花真的已经疯了。 “李——方小花。”怀着私心,方多病上前去扯了扯他的手臂,落手的瞬间惊觉手下一片柔软但空荡的布料。几个月不见,这人身上的衣服比自己上次见他那会儿更为空荡。“你这是鼓捣的些什么东西,能吃吗?” 被叫到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皱起的眉头隐隐表示他似乎对这个新名字有所抗拒,但他也知道,目前为止这是他唯一能够接触到的最接近事实真相名字。毛茸茸的脑袋上杂草摇曳,一双眼睛里虽有清明,却又透着些对周围一切都感到迷惘的无知。 “怎么不能吃,我就凭着它活下去呢——你要不要也尝一尝,我记得挺好吃的。” 方多病随着他坐在一旁,心中原本想问的问题很多很多,比如他什么时候来到这个镇上的,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跟他们说一声,再比如身上的毒有没有再复发,或者说找到了什么能够代替忘川花治好他身上碧茶之毒的药物—— 盯着他身上的乱草看了片刻,抬手一点点为他拂去,李莲花有些迷惘的回过头,待看清他的动作之后忍不住挑了挑眉梢。方多病忽然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有时候忘记一些事情也并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锅里煮着不知道加了什么乱七八糟食料的粥,味道意外的很好闻,方多病盯着锅里看了半晌,又看着锅子下面跳跃着的火光,片刻后手边被推过来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粥。 笑着接过来之后道了谢,方多病轻轻舔了舔早已经干裂到起皮的唇,侧目看着旁边的人同他一般端着一个小小的黑碗,悄无声息半晌光景,终是抵不住身旁传来的带着期待的热切目光。 方多病:“......”都吃了那么多次黑暗料理,不都好好活着吗,最难吃的都吃过了也不差这一次了。 狠狠闭了闭眼睛,看似猛烈地动作到最后也只是微微凑近嘴边闻了闻。身边传来一声嗤笑,方多病转眼瞪他,不甘示弱地屏住呼吸仰头试探着抿了一口,没想到入口除了有些淡淡的焦味儿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味道。 方多病吹了吹表面的一层热气,余光瞥到他面色如常地饮尽小半碗之后,苍白的唇色都跟着红润了几分。刚刚出锅的粥guntang到几乎无法下嘴,这人竟然在眨眼间就喝了小半碗,望着碗里guntang的热气视若无睹。 “你不知道烫吗?”被握在掌心的腕子透着冰凉,方多病忍不住用力捏了两下,瘦的橡根竹竿一样,他一只手完全能够把他的两只手腕儿都圈起来,似乎轻轻一掰就能折了。 李莲花轻轻“哦”了一声,象征性的吹了吹表面,看得方多病直皱眉头。 “你给我——手放开,我又不会抢你的......”想说的话就此戛然而止。 方多病环视周围,一所破庙当中到处漏风,也许这样的地方自己是瞧不上的,但是对于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来说,这里无异为是一个非常好的能够遮风挡雨的好地方。 不管再小,这里也是一个小镇,镇上人多,一路走来他看到的流浪乞丐和孤儿也不少,李莲花身中剧毒命不久矣,身上全无内力不过是个重病垂危的病人,是怎么跟他们那些年轻力壮的人抢了这一块地方,又是怎么把这里布置成了一个能够安身的住所,还要为人看诊来赚出能够让自己好好活下去的口粮的。 方多病看着手里那只碗,心中忽然就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儿。那种被掐住心脏无法跳动的感觉卷土重来,或许之前看到这般景象,心中大多会顾念着之前名动江湖的李相夷,为一代天才少年的陨落感到痛惜,感到遗憾。但现如今他更心疼的是眼前这个毫无记忆却仍然想努力要自己活下去的李莲花。 “我发誓,我不会抢你吃的,我只是想给你吹一下。” 看着面前小心翼翼地少年,不知触动了李莲花的哪根笑点神经,已经有很久没有露出太大笑容的面上显得有几分僵硬,嘴角忍不住抽动几下,放开了手中端着的吃食任由他去随便摆弄。 “我并非感觉不到烫,只是不知为何,身上五感有些弱了而已。”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分明他们两个昨晚刚刚见面,但给他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在异乡重逢,不管说话还是动作都熟稔得紧。 方多病端着小碗的手轻轻哆嗦了一下,轻轻擦了擦自己手掌里不小心沾上的残羹,他忽然就有些不敢抬眼对上对面人的目光。直到一碗粥吹得半丝热气儿也没,却还未还给他,李莲花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由得有些好笑。 “你是打算吹到什么时候才肯给我?日上三竿,月上梢头?少侠不会真的想要抢我的饭碗吧?” 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思被他这么一打岔也不由得稍稍松了几分,方多病连忙试了试手里的温度,感觉有些凉了之后换成了自己的那一碗:“有点凉了,你喝我的吧。” 李莲花微微测了侧头,看着还架在火上的那一口大锅,笑着点点头接了过来,等到方多病反应过来他已经把一碗粥都喝得见底了。他煮的并不多,原本就是给两个人吃的份儿,被那一个少年几乎吃了那一多半,方多病一时赧然,拍着胸脯把后面几天的伙食全都包到了自己的身上。 有人当这个冤大头李莲花也乐得自在,身上的衣服又被他整理了一番,勉强能看出个人模人样来,头上的几根稻草也被方多病一一摘了,只是那身上的血迹和脏污一时半刻也清理不好,李莲花懊恼的摸了摸脑袋,有些后悔当初发病的时候还穿着衣服,咳出来的血迹最是不好处理,当初地面上那一大片还把想要来跟他抢地盘的乞丐小孩儿吓退了一片。 这么想,自己身上这莫名其妙的病灶似乎还有点未知的用处。 吃饱喝足就该出门,方多病看不下去他这乱糟糟的装扮,叮嘱他不要乱跑之后又不放心,治好拉着他匆匆在附近的成衣铺子点了几身衣服,好一番整理之后几乎改头换面,迎着四周过路人有些惊艳有些难以置信的目光,方小宝觉得自己的审美简直好到爆炸。 “方少侠……” 在方多病说出自己的名字,“方小花”这个本就是胡编乱造出来的姓名更多了几分不可信的味道。方多病正在前方走走得雄赳赳气昂昂,闻声回头望去,只见跟在自己身后的人一身新衣,一身桃红的颜色将他的气色都衬托得好了许多。 方多病抽搐了一下嘴角,好容易忍住才问道:“怎么?” 李莲花拽了拽自己身上的衣服,微笑道:”这衣服的颜色是否显得太过招摇了,还有你买的那些料子——那颜色,实在是……“ 花里胡哨,不敢恭维。 方多病看了看手里拎着的衣服,又看了看穿在李莲花身上的衣服,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着:“你现在觉得衣服不好看是因为没有找到巧夺天工的裁缝,我跟你说你哪天跟我回家,我绝对要你见识一下我们家重金聘请来的老裁缝的手艺!” 李莲花慢悠悠的跟在他身后,有些无语地摸了摸鼻子。被人家富养起来的小少爷审美果然不是他们这些凡人能够欣得来的,虽然脑海中没什么关于之前的记忆,但他觉得就算是之前的自己,只怕打死都想不出来要穿桃红色这一说。 按照李莲花原本的性子自然是想方设法寻思着如何才能让自己不着痕迹地溜之大吉,只是现如今自己的养家糊口的那口家伙什还在人家手里攥着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丈夫能屈能伸能做一时小人李莲花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服,揪着袖子盯了半天,真的被那亮瞎狗眼的颜色丑到想哭。 “别盯着看了,越看越觉得难看,你这样想啊,反正都是要穿在身上的,穿什么都一样嘛是吧。”高高的马尾束在脑后,随着他的动作摇晃摆动,李莲花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自己刚刚被一根玉簪挽起来的长发,庆幸方大公子还留着一点良心,没把自己这头顶上也整点鲜亮的颜色。 正闻他此言不由得笑了笑:“也不见方少侠披着麻袋跑出来行侠仗义与人大战三百个回合然后走到大街上斯条慢理吃完一碗馄饨并且高喊三声我要锄jian扶弱啊——对吧?” 方多病侧身回首驻足片刻,将眼前这位亮的扎眼的男子上下打量一番,轻声嘟囔:“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本来是觉得他那一身颜色太素了,又想起在采莲庄时他一身嫁衣从帘子后转出来的刹那给自己带来的惊艳,然后突发奇想就在他身上尝试了一些更多的颜色。 方小宝撇了撇嘴,伸手想要说些什么,眼见李莲花掩嘴咳嗽,又把想说的话一股脑儿都咽了回去,拽着他想要转身离开,却不曾注意打对面跑来了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孩儿,神色惶恐地朝着这个方向跑来,将没有任何准备的李莲花撞了个踉跄。 方多病眼疾手快地揽住他的腰身,一手抓着那小孩儿的后领子把人留在了原地:“看着点儿,谁家小孩儿,没头没脑的闭着眼睛瞎跑什么呢?” 都是在镇上长大的孩子,混多了人群熙攘的热闹地方,小脑袋瓜儿机灵得很。那小孩儿挣扎了一会儿,眼见自己敌不过此人,便立刻拱手求饶求饶。 “好哥哥,你们饶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是前面的人说海边上死人了,我害怕才跑得急了一些。好哥哥,饶了我吧……” 与身旁的人对视一眼,各自看到了对方眸中的郑重,方多病将他滴溜溜转了半圈,正对着他惶恐的面容正色道:“死的是何人,又死在何处?” “死的是林家娘子,尸体就压在邢叔的大船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