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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斯蒂尼安】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

    有时候还是会做这样的梦。

    梦影的烟岚混合着山谷的薄雾,他有些分不清弥漫在空气中的到底是不是铁锈味。喉头的腥甜是真的,疲惫到几乎无法动弹的四肢也是真的,凄厉的火凝固在眼底,他抬起手去擦,只摸到了一把沾着泥土的水渍。

    应该不是泪吧。

    他咬着牙,从山间碎石中重新爬起,拖着沉重的步子往硝烟最深处走去。头顶是昏黄污浊的云,那踩过无数次的地面变得陌生又扭曲,他捂着双耳,企图屏蔽掉一声声好似要压垮所有脊梁的龙啸,但恐惧依旧使全身的汗毛乍立,变成一根根尖锐的刺,从皮肤直接扎进了沸腾着的血管。

    他有些想逃了,这是人类在面对未知时的本能。粗重的喘息逐渐压过了来自远古的咆哮,他以为自己足够勇敢,毕竟他已经将生死搁置在背后,但当庭院中只剩一半的残破木门轰然倒塌时,他才恍然惊觉,真正的勇气是要朝前看的,看前方血rou模糊的半身残肢,看前方的耀光被挤压成一团黯淡,看前方炙热的龙炎里,只蜷缩着他孤身一人。

    显然此时的他还未拥有这样的勇气。

    喉头里灌满了愤怒与绝望,他嘶吼着,却发不出哪怕一个音节。每分每秒都被无限延长,身周满是烧至惨白的灰烬,他睁着眼又闭上,闭着眼又睁开,仿佛这样就可以打破虚假与真实的界限,把时间拉回至他出门玩耍前的早晨。

    自欺欺人就是如此,他拼命眨着眼睛,除了翻滚而下的泪以外什么都没能得到。那一刻,他宁愿自己死在狂奔的路上,死在未知里,被废墟掩埋也好,被恶龙吞噬也罢,一瞬的疼痛总好过清醒着面对失去。

    失去一切。

    不然就这样沉寂吧。

    哭嚎已经耗光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跪坐着垂下手,没敢再去触碰地上散落的、因失血而僵直的躯干。库尔札斯东部高地草原肥沃,适合牧羊,他恍惚中想,家里的羊羔是否会在灾难降临时平静地迈向死亡,还是说,即便渺小如蝼蚁,也能奋起反抗,去直面那持续了千年的战争。

    他直到最后也没能想明白,他不知道芬戴尔村的哀嚎遍野,疮痍满目,够不够抵消掉血红龙眼中积攒了一千年,还要再攒一千年的仇恨。

    命运总是会在人最无助之时再狠狠地补上一脚,他被浴血的骑士拉扯出那一方残骸,脆弱的臂膀挣扎着,在沉重的盔甲上留下了几道浅痕。男人死死箍着他,像抱着自己的救命稻草,这是他在战场上的最后一丝希望,或救赎,可那双倔强的眸子里好像并没有劫后余生的感激,干涩的眼眶中溢满红光,他仔细地看,看清楚了,那是与邪龙一般无二的痛苦与恨——混沌,但不迷茫。

    他有些不寒而栗,这不是一个十二岁少年该有的眼神,但他并没有资格去说教,他甚至懦弱得不敢说出真相,说自己是个临阵脱逃的败将,说他舍弃了龙之力,舍弃了苍天之龙骑士至高无上的荣誉,只因正义被恐惧压垮,因那亘古的执念太过疯狂,所以他在共鸣中丢掉了手中一直紧握着的神枪。

    那枪插在巨大的空洞里,邪龙吼叫着将它剔除,悠然飞回了翻云雾海,嗜血的眷属肆意践踏着大地,比起战争,那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他救起这村子里唯一的幸存者,悲鸣混着呼吸凝结成冰,但他还不能倒下,伊修加德的人民有资格在冬日清晨里听到鹧鸪叫早,他或许已经罪无可赦,但墓碑总要有人去祭奠,灯火总要有人去传承。

    为此他心存私念,把他当成儿子、徒弟,看着他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爬起,在数不清的血战中把自己打磨成一颗顽石。曾经向死而生的少年终于披上了腾龙战铠,但那目光仍和盖博尔格的尖刃一样冰冷,他又犹豫了,这不该是万人敬仰的苍天龙骑该有的眼神,那盔甲下没有分毫对战争神哈罗妮的尊崇,而是掩藏着不断膨胀的怨念,和永日焦灼的复仇之心。

    自己的呕心沥血总归是有些用的吧?

    他试图进行一场辩论,劝服他还回盗走的龙眼,但眼下这件事好像并不急切,甚至连邪龙重新苏醒这一骇人的现实都排在了亟待处理的末梢——因为那穿心枪正指着他的眉间。在滔天的怒火面前,所有辩白都是那么可笑无力,救赎变成了背叛,信任化为了猜疑,他支吾着,如鲠在喉,却仍不愿放弃希望,期盼自己的名字可以唤回迷途中的羔羊。

    “雅伯……里克……”

    熟悉的音节从口中吐出,埃斯蒂尼安有一瞬的清醒,随即便陷入了更深层的梦境。那火焰太真实了,被血液灼烧的躯体是真的,心脏被挤压的窒息感也是真的,他一遍一遍低声念着引路人的名讳,最终亲手撕碎了羁绊,踩着自己的骨头咆哮着喊出“尼德霍格”,使苍天龙骑的灵魂都沾上了污浊的龙血。

    天空被黑云笼罩,教堂的钟敲不醒沉睡之人,村子变成了红色,孤独也变成了红色,欲望黏着四肢百骸,固结成了一片片漆黑坚硬的龙鳞。夜裂开时,邪龙就盘桓在头顶,无处发泄的仇恨在眼睛深处涌动,他沉没在绛紫色的雾气里,身体痉挛着,神经震颤着,声音是那么的凄惨:“将你那不屈之牙、之爪……将你的龙之血赐予我……!”

    他用了赐予,向他的敌人渴求更为强大的力量——用来向他一直守护着的伊修加德复仇——多么讽刺。家人、挚友,存留在内心深处的光被谎言掐灭,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再去守护的了,他从巨型龙眼的瞳孔中获得新生,如饥似渴,就像一只从地狱狭缝里挤出的恶魔。

    然而背叛是他生来就要品尝的宿命,压倒性的实力下,他只是邪龙掌心里一个滑稽的小丑。他睁大了眼,有些看不清面前站着的到底是初代苍天之龙骑士,还是那个笨拙青涩的冒险者,但他可以肯定的是,新的苍天龙骑诞生了,那璀璨的光斑像在揭露他不堪回首的过往,彰显他阴暗丑陋的内心,嘲笑他日复一日却徒劳无功,最后连脊椎都被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抽走。

    他又一次,再一次,想逃了,这是人类在面对绝望时的本能——虽然他不太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称之为人。闭拢的眼睫重新睁开,口鼻中全是冰冷刺骨的白雪,此刻村子变成了黑色,孤独也变成了黑色,他如同一滴肮脏的墨,静静躺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上,连抬起手指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冗长的梦被压缩成一粒石子,硌在脑后,他在晴朗的天空下翻了个身,却没法将鳞片蜕成羽毛,像鸟一般翱翔于天际。

    尼德霍格把他扔在这里自生自灭,他仿佛能看到它喷着龙炎的鼻息,听到它喉咙里呼噜噜的,尖锐嘶哑的笑。他难得将头盔脱下,但不是因取得胜利而卸去重负,而是因为那冰火交接的温度快要使他窒息。濡湿的长发裹在脖颈上,像辔绳般勒住了喉咙,他沉重缓慢地喘息着,将它们一缕一缕拨开,战栗的手僵硬无比,待他终于完成这项任务时,灭顶的疼痛又不知收敛地卷土重来。汗水从额头流至下颌,他尝出了一丝腥咸,却没工夫去想自己这幅模样是否太过狼狈,心脏坠在眼前跳着,如万马蹄疾,狂妄的热血奔腾于体内,不断提醒着这位高傲的龙骑士,什么叫作一念之差。

    寒风呼啸而过,库尔札斯好像永远都这么冷,他拖着同那天一样的迟钝步伐,漫无目的,不知该去向何方。或许是命运指引,模糊中他发觉自己正身处中央低地的永恒湖旁——他第一次猎龙之地,旅者留下的篝火还在冒着稀薄的青烟,他艰难地吸了吸鼻子,仿佛又闻到了刻在骨髓上的牧草灼烧的气味。焦黑的皮肤狰狞可怖,令人作呕,年轻的黑发男子将他唤醒,把羊胃做成的水袋递给了他。那是他神殿骑士团的伙伴,和地上躺着的十几具尸体一样,都穿着铁灰色的锁子铠,可他一向行事孤傲,记不得周围人的姓名与脸。

    彼时他拿的还是战神钢铸造的长枪,从枪头到枪尾都沾满了同伴的血,他把那血抿了,像是要抿去睡梦中重现的痛苦回忆。身后是黑发男子焦急又惊诧的呼喊与劝告,可他眼里只有龙,无论这龙是不是罪魁祸首。

    他跟着血迹摸至深谷内的天然洞xue,受伤的巨龙有些颓靡,待它发现入侵者时,阴魂不散的神殿骑士已经蹿到了身下,把枪尖扎进了它的鳞片。震耳欲聋的咆哮像是要刺穿人的耳膜,他们在较量谁先因盛怒失去理智,谁先被疼痛击垮在地,龙的吐息灼热强烈,好似要将身上的锁子铠烫化成铁水,他在复杂的地形间穿梭奔跑,躲着一次比一次凶猛狂躁的攻击,心想,龙好像也不过如此。

    自大一向不是什么好事,当头顶的岩柱因承受不了高热而崩落时,他被龙尾狠狠扫荡在了洞xue岩壁上。脏器破裂的痛楚让人至今记忆犹新,他在自己的惨叫声中看着巨龙一步步逼近,看着它的肺部逐渐扩大、膨胀,刹那间,不甘在每条神经上流窜,逼得他强行驱动了灌了铅的四肢。

    那一箭提供的绝佳机会,已经足够他猎杀此生第一只恶龙。埃斯蒂尼安呆滞地转过脑袋,被血糊住的双眼里映着他手握长弓的同伴,仓皇下他又问了一遍对方的名字,那人耸耸肩,苦笑着说道:“艾默里克……这下你欠我两个人情了。”

    他一直在避免与人产生过多的羁绊,毕竟自己多舛的命途上刻满了厄运,可邂逅这种东西一旦开始便接二连三,情谊如清泉般在石头缝里流淌,惊醒了躲在风雪中的沉眠。他看过太多的牺牲,残留在血管里的除了肮脏的龙血,还有一张张记忆残片,比冰还硬,比霜还亮,警示着他在路消失时要记得回首。

    于是他回首向后望,看见村子变成了灰蓝色,孤独也变成了灰蓝色。他记起了由身体所构成的盾牌上触目惊心的血洞,记起了从圣龙背上决然跳下的冰蓝色水晶,翻云雾海不只有愚弄世间的邪龙,还有热腾腾的炖rou、暖烘烘的篝火。那火明亮灼目,烫得真实,用妮美雅百合煎煮的香草茶是真的,被血红侵蚀玷污的腾龙战铠也是真的,双腿不停地颤抖着,他踩在自己漆黑的影子上,狂暴的龙之力从口鼻注入五脏六腑,他被那痛苦的麻木的羞愧的空虚的梦境所网罗,迸出了一声凄厉悲怆的呐喊。

    仇恨的锁链化为荆棘,从心脏攀爬至双眼,尼德霍格一定是在羞辱他,羞辱伊修加德怎么也踩不死屠不尽的人民。区区蝼蚁,自私、卑劣,如饕餮般永无止境地进行着欺诈和掠夺,因为猜疑,他们可以亲手抹除和平的誓约,为了力量,他们可以一边吟诵着龙诗,一边分食着龙眼。在邪龙漫长到残忍的生命长河中,孤独与悲痛早已爬满了龙鳞,每一次展翅高飞,那颠扑不破的仇恨就会随着清风云雾将它唤醒,持续了一千年的战争还要再持续一千年,才能让它在幽暗的山谷中辗转时,获得一丝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所以它在嘲笑埃斯蒂尼安,笑他以往的执念有多么虚伪,可以让他在走投无路时向自己的仇敌讨饶,也笑他短暂的人生是多么可悲,从生到死,都不过是一场须臾的梦影。

    “你同我的灵魂一样。”

    古老的巨龙发出沉吟,那声音断断续续,含糊朦胧,但拼死挣扎着的羔羊听得真切。云廊之上稚嫩的苍天龙骑被金光包裹,迈着他曾经拥有,却已然丢失的坚定步伐,俯冲、龙啸,他像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召来愤恨的雷电,把死亡轮回刻入伊修加德的每一根柱、每一粒土,他又一次,再一次,新一次地想逃了,这是人类在面对诀别时的本能——但这回他得出了答案,为终结战争而献出生命的灵魂,总归要比为了复仇而执念存活的灵魂,更配得上妮美雅百合的花香。

    向死而生需要偌大的勇气,他奋力扼住自己的咽喉,踉跄着跪倒,吐出了一口沉寂已久的黑血。昔日的挚友没有丝毫犹豫便拉起弓对准了他,众人哀求着,阻拦着,但他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期盼死亡降临。黯淡又爆发为耀光,扭曲的怨影在悲伤中被强制剥离,他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红,一半黑,而那蜷缩着战栗着的小小身躯,在邪龙细窄的瞳孔中,睁开了他灰蓝色的眼。

    或许这就是他未曾认同过的信仰的力量,又或许这就是圣龙残缺羽翼之下,由爱所铸的冰霜之心。

    还真是好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埃斯蒂尼安愣怔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有些不适应正从窗外进行窥探的明媚日光,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一时又说不出什么。哽在喉咙里的是再见与想念,他终于卸下了自己从未脱过的盔甲,像一片晶莹的雪花投身于冬日暖阳。追忆之旅是场漫长但并不孤独的悼思,他从芬戴尔村的遗址开始,站在库尔札斯的悬崖上眺望,坐在魔大陆的岛屿上遐想,将妮美雅百合放置在忆罪宫的门前,最后踏入阿拉米格如真似幻的空中庭院,亲手斩断了这场纠葛千年的梦魇。

    如果没有黑夜,就不会有星辰为旅者指引前进的方向。雨缓缓降落,盛了一杯满溢的月色,埃斯蒂尼安抬手往篝火里添了把潮湿的柴,轻轻舒出一口气,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着——

    “祝旅途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