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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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和你说了很多遍了 “承认吧,你就是、饮月君!”刃狂热地嘶吼道。虽然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但是他的狂气丝毫不减。刃站在血泊中,一只眼睛布满血丝。 在他的身后,村庄在燃烧。大火连成一片,火光把夜幕照成黑红的一片,浓烟让夜色不再清澈,令人透不过气来。屋舍坍塌的声音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其间掺杂着四散奔逃的村民的尖叫声。祭祀活动陷入混乱,虽然以丹恒的角度看不到这悲惨景象的全貌,但是当火焰焚烧天空的一角的时候,他知道今晚必不会安稳地度过。 万幸的是、大部分村民都因为神庙祭祀而聚集在悬崖边的海神庙附近,葬身火海的是少数,不幸的是、他们即将死在星核猎手们的刀下。 在拥有强大火力的猎手面前,这个村镇的老弱病残根本不是对手。刃砍瓜切菜般地屠戮着,萨姆在他身后掩护。丹恒被困在木笼子里,无助地看着上方这地狱般的景象。现在是涨潮时分,海水已经淹没到他的脖子。 按照村民们的计划,丹恒将作为今年的活祭供奉给海神。他被安置在一个木制的囚笼里,脑袋被木枷卡在笼子顶部,因此他不得不站着。笼子被摆在供奉龙王的祭坛上,他最终将在绝望中痛苦地淹死—— 如果他真的是龙神所期待的童男祭品。 “我不是……”丹恒艰难地说,他仰着脖子、不让自己的口鼻灌进海水,他还不想死。他不知道为什么猎手们要毁灭这个村镇,难道这是他们「剧本」的一环? 要逃跑吗?—— ——还是留下来,拯救这些村民? 这些把他活祭的村民? 丹恒的大脑陷入一阵麻木。他已经在海上泡了很久了,白天在庆典仪式上喝下了特制的酒水后他便陷入了昏迷,等他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变成了全身只穿内衣的祭品,一群人带着面具围着他载歌载舞。当时还没有涨潮,所有人都踩在沙滩上。 原来我才是祭品,他暗想。但是持明是淹不死的,特别是他是龙尊本人的话。正当他准备陪着这群狂信徒演完这一幕戏的时候,机械降神——是从地平线上走来的刃。当时他一只手持剑,另一只手提着一颗看不清面容的人头。甚至连他自己的脸也是扭曲的,看不出喜怒。 “还说不是?”刃挑衅地说,他丝毫不把反抗的镇民们放在眼里,而是越过他们与丹恒说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用你的力量拯救他们。”接着就是刃的狂笑,好像在嘲笑他、也在嘲笑这个村子的虚无。他已经完全被血水淹没了,好像被鲜血施洗了。 绽放于鲜血和烈火的曼珠沙华,有一种酷烈的美。 说了很多遍了,我不是,丹恒想。 海浪拍打着他的脸颊,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腥咸的海水令他反胃。海鸥在他看不见的暗处嘶鸣,这些海鸟把他露在海面上的头当做礁石的一块、把他当石头踩踏。海鸟湿冷的蹼在他湿透的头发上打滑,好几次戳到他的眼睛。 这感觉并不好受。 刃一路杀到悬崖边上,他的同伴也到了。萨姆不知以什么为引信,很轻易地就点着了村民们在悬崖上搭建的纸城楼。刃爆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丹恒他此时魔阴身发作了,把阻挡在他面前的每一个活物通通错认成了他幻想中、面容残酷的饮月君。 海风骤起,纸城门楼的灰烬和碎屑和刃的笑声一起飘荡在海面上。明亮的大火映照出深沉的海水,倘若真的有龙神的存在,他是否会因为人类的闹剧而感动滑稽呢。 在被水淹没的瞬间,丹恒把眼一闭,还是如刃所愿——化作龙相,挣脱牢笼、直奔向刃杀伐最盛处。 01. 杀鸡焉用牛刀 这个小镇很偏僻,丹恒抵达的时候舔已经黑了。 通往这个镇的火车已经停运了,公共汽车线路也作废了,连三轮车都不跑这边,于是最后几公里他是靠两只脚走的。他走得两只靴子都占满灰尘,整个人风尘仆仆。祭祀仪式的负责人坐在院子里吃饭,看到那个比想象中更纤细的身影后,便丢了筷子站起来迎接。 “哟,是公司的人吗?” “是。我叫丹恒。”丹恒递上自己的证件,照片上的他紧张地用一双青灰色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第四面墙,当时的他比现在还要稚嫩。负责人草草扫视了一下,爽朗地露出两排大牙。 “吃了没?”负责人笑眯眯地问。 丹恒想说路上垫了两只营养剂,肚子却不争气地想了,只好红着脸说:“还没吃。” 男负责人回头喊媳妇多拿双碗筷出来,留着丹恒一起吃了晚饭。因为宗教原因,这个村子不做荤菜。丹恒饥肠辘辘,拿筷子去夹一块看起来是鸡蛋的东西,进了嘴才发觉那是沾着葱花的豆腐。其他菜看不出是什么食材,丹恒吃得很别扭。 吃完了饭,丹恒被带到小镇边缘的一间平房里,这将是他接下来几天的住处。这屋子以前是给当地的村警当宿舍的,洗手间、厨房一应俱全,现在给他住几天也合适。水管子露在外面,瓷砖地板干净得能照出人影来,床板上铺着洗的发白的床单,丹恒嗅到了洗衣液的味道。墙皮有点剥落了,露出水泥的本相。 “明天我们带着你到村子里到处熟悉熟悉,今天你来晚了,工钱就……”村长负责人临走的时候交代道。 丹恒很懂事地点了点头,瞧着就只是个半大娃娃的样子,不像是公司雇来的护卫,难免让人轻视。 丹恒坐在床上,他接下任务的时候就已经了解了这个村子的情况了。接下来的三天是本地的祭祀龙神的庆典,但是附近山洞里的“野兽”最近频繁下山,村民们怕它袭扰典礼,因此雇佣了公司的人来做护卫。这种短期任务正适合新人丹恒。 第二天,丹恒在祭典负责人的带领下围着村子走了一圈,这个小镇依山靠海,悬崖紧挨着大海。 这个星球的居民往前追溯,也是来自古国,也就是和仙舟联盟同源,因此各处都是与仙舟相似规制的吃穿用度。这些居民不是岚的追随者,他们供奉的是一位古代星神的令使。 居民们世代信奉的神祇被称为“龙王”(这个称号勾起了丹恒一些很不好的回忆),相传龙王可以保佑远航的船只。在本地的信仰中,他的面貌是模糊不清的,可以是人形,也可以是龙形。这片海域中有巨蛇存在,它们也被认为是龙王的眷属,如果渔民打捞了海蛇,会将它们虔诚地放归大海。 镇的西南方向是一片悬崖,悬崖上伫立着一座灯塔,悬崖下就是海神的庙宇。海神庙完全由石头雕刻而成,此时只能露出被海水侵蚀的顶部,隐隐约约能隔着海水看到水下那绚丽辉煌的影子。丹恒被神庙屋檐上神话生物的石刻吸引了。根据向导的介绍,在这个星球上、只有在举行祭祀的当天,海神庙才会完全露出海面。 通往海神庙的路此时已经被装点得焕然一新,沿着道路都挂着青色的纸灯笼。届时象征海神,也就是龙王的神龛会被沿着这条路送到庙里。丹恒跟着向导,他发觉路上年轻人都很少。 “哦,是搬走了不少人……”接着负责人便说起几年前的一次丰饶民入侵,那次给镇子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至今没有恢复元气。 不仅如此,这个村镇处处都显露出消亡衰败的征兆。许多宅院都荒废了,道路上停着落满灰尘的生锈载具,唯二拿的娱乐活动就是打牌和票昌。聚落有自己的兴衰周期,再繁华的城市也有崩塌陷落的一天,作为寿命漫长的持明族,丹恒早就习以为常,因此他并不为这个村落的枯竭感到哀伤。 小镇后方是一大片森林,且地势险要、植被茂密。山中一直有吃人的猛兽的传闻,而且那东西近来活动愈发频繁,附近一些村子饲养的牲畜都遭了他的毒手。他还被怀疑拥有高级智能,因为他曾经放火烧了一座仓库。万幸的是他不是和传闻中一样有食人的癖好,仅仅是喜欢给牲畜家禽放血罢了。居民们称其为“山鬼”,很确信他住在一个山洞里。 丹恒顺着负责人的手指望去,风把山林吹出层层涟漪,是一片暗流汹涌的浓绿。山鬼的相貌并不明确,有人说是一只介于熊和狼之间的兽类,还有人说是类似高山野人的存在。唯一共同的证词是这玩意儿会发出低沉的嘶吼。 还有人怀疑这是某种高纬度生物,因为每次他作案、附近的监控设备都会很恰好地停止工作。宇宙里一切皆有可能,丹恒听到这里时也啧啧称奇。他估计本次任务不会太复杂,他只要做好一个保安的职责就好了,负责人说只要他每天坚持在海神庙附近站岗、祭典当天维持一下现场秩序就行了。 丹恒从负责人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察觉到,或许雇佣他只是为了安抚人心,实际上野兽并不会造成多大危害。他也乐得清闲,前一阵子他被星核猎手的刃追杀,每天过着风餐露宿、刀尖舔血的生活。这几天刃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游龙臂鞲上没有他的动静,于是丹恒也安下心来,在公司做起了打工人。 但是当天晚上丹恒就意识到了这个任务不简单。或者说,这个海滨小镇暗藏玄机。 丹恒看完祭典的彩排,准备回去的时候负责人给他发了一天的工钱——以信用点支付,为了让这个小兄弟别那么紧绷着,负责人还拍着他的肩送了包烟。丹恒不抽烟,那包烟他就给放在自己床头柜上了。问题就在这包烟上,半夜丹恒起夜时发现那包烟不见了。 丹恒找遍了屋子,都没找到那包烟。 游龙臂鞲发出温热的感觉,这意味着刃就在附近。丹恒睡意全无,抄起击云和手电就往臂鞲指引的方向跑去。夜里灯火稀疏,夏夜的晚风有些寒意,路灯和海神祭灯笼的灯光、还有银河的星光照亮了丹恒的前路。丹恒的心跳很快,他一路找到一处养鸡的地方。说是养鸡场,但是实际只养了十几只鸡的鸡棚而已。这个村镇里什么东西规模都很小。 丹恒赶到的时候,鸡舍的大门已经被闯开,里面传来令人不安的动静。丹恒用手电去照黑洞洞的门口,几只鸡一样的生物窜了出来,它们的动作却很不寻常,跌跌撞撞的,也没有叫声。丹恒照灯去看,才发现这些鸡都被扭掉了脑袋。禽血从断裂的脖子处不断涌出、流了一地,散发出令人不快的气味。 仓房里传来低沉嘶哑的声音,丹恒冲了进去。 手电筒凌乱地照出一个不小的身影,既不是熊也不是狼、那个黑黢黢的家伙—— 刃蹲在地上,背对着门口,正在拿支离剑杀最后一只鸡。 “哼。”刃眯着眼睛回过头,用那双野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丹恒,好像仅凭目光的狂热就可以把他烧穿。 接着、男人怒吼着向丹恒扑过来。 02. 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刃究竟是尾随而至,还是埋伏在这里等候,丹恒不得而知。刃一夜杀了八只鸡、又欲杀死丹恒,未果,最后拎着鸡跑了。丹恒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没有追。 天亮之后,他向负责人汇报了这件事,负责人一边听一边用小指扣耳朵。 “那是一个人,不是野兽。”丹恒说,“星核猎手,刃。” “星核猎手?” “是的。” “这个村子有什么非袭击不可的理由吗?”负责人看起来不甚在意。 “星核猎手们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最近要加倍警惕、我们得通知镇民们注意安全。”丹恒说,刃飞起一条腿差点把他脑壳爆浆的画面犹在眼前,好在他低头及时闪避,否则现在鸡棚里不堪入目的就不只是一地鸡血了。 之后二人去了养鸡的那户人家查看沟通,路上负责人又给了丹恒一支烟,丹恒摆着手说不抽,负责人露出一丝失望的神情。干完这些事情后也过了中午,负责人提议去喝这边一家有名的药茶。丹恒乖巧地跟着,却觉得自己这不像是来打工的,反倒是像来旅游的。他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违和感。 席间丹恒又谈起了星核猎手,这引起了茶馆伙计的注意。 “咱们这回是被大人物盯上了!”上茶的时候,伙计说。接着,他一边摆弄着花样把茶水从长长的壶嘴注入杯子里,一边说起这个镇子的往事。世代供奉已经消逝的神明,或许正是这个镇子衰败的原因。 “不许胡说!”负责人急眼了,他说起上回傍晚海上雷雨,乌云像城楼一样压过来,海天之间雷雨交加、风雷滚滚。那是龙王嫁女,百年一遇的奇观。 “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伙计不以为然地说,他上完药茶,便笑呵呵地走了。 负责人大叔提起这件事便是滔滔不绝,丹恒成了眼下唯一的听众。原本如果有人窥见了龙王嫁女,这个人便会死去,但是他却活着,他便觉得这是龙神的恩赐。丹恒小口小口地抿着茶,他想起在罗浮流传的几位龙尊的轶事(当然,主要是关于饮月君的),但是比起超自然现象,更多的是对几人私生活的意yin,类似野史。 丹恒人还在塑料凳子上坐着,但是他的思绪已经飘忽到了很远的地方——具体来说,是他记忆中的罗浮。 持明族无父无母,也无亲人配偶之族,龙尊更是自诞生起身边只有龙师监护,族内的层层规约又限制了龙尊与外族的交往,因此龙尊在儿女私情上往往是极其淡漠的。但世人多仰慕龙尊,便酷爱给他安排一些不符合常理的风流韵事,更惋惜于持明族的天阉属性。 然而此地却有龙王嫁女的传说,可见这里的“龙”并不是龙裔,至少不会是持明一族。 药茶是混浊的颜色,闻着像带点茶香的中药。茶里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两杯下肚后丹恒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这就对了,小年轻别一整天板着个脸。”负责人说。 丹恒觉得这有点道理,他试着多笑一笑,直到晚上。夜深了他还是晕乎乎的,心情却很好,他睡着没多久就被一个人粗暴地摇醒。 是刃。 丹恒平躺在床上,刃骑在他腰上,以体型优势压得他动弹不得。刃揪着他的领子猛摇了几下,又给了他两巴掌,终于给人弄醒了。丹恒清醒过来,觉得眼前的人没有杀意。刃这次不是要复仇。 “刃…?”丹恒迷迷糊糊地问。 “果然是你,饮月。” “我不是……”丹恒一口咬死自己不是龙尊,而是一个普通路过的无辜人类男孩。 “你装不了多久了。”刃很得意地说,“力量,是个好东西。”他已经居高临下,但依旧仰起下巴看丹恒,“你很爱惜人命吧?”他想起丹枫为了护生与他一同犯下的大罪。 “我不乱杀生。” “有人在你面前死去,你会救他们吗?”用龙尊的力量。 “他们?” “你要见死不救?” “这...”丹恒觉得这对话来的很是莫名其妙。 刃似乎被他不知所措的呆愣样子逗笑了,他在黑暗中嗤笑了一声,随后诅咒般刻毒地说:“饮月君,当很多人在你面前死去,你还要隐藏你的力量么,承认吧,你就是持明龙尊。” 仿佛预见到了他口中的景象,刃发狠地在他胸口蹬了两下。“你就是饮月君,我没有认错。”丹恒的肋骨差点被他压断。刃用厚实的大腿紧紧地夹着丹恒的身子,好像要用腿把他夹断一样。 “我不是。”丹恒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他感觉自己嗓子眼发紧。 刃不和他多废话,抄起支离高高举起,刀锋闪烁出寒光。然后、剑像断头台一样劈下来。 丹恒想躲,却怎么也躲不开,他好像被封印在床上了一样。 难道我今晚就要死在这了吗,好不甘心—— 噩梦惊醒。 丹恒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夏夜清凉,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刃究竟是怎么认定他就是龙尊的呢?丹恒不知道。如果仅凭一张脸就认定他就是饮月,那未免太轻率了。他想身上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按照他的人设(一个普通的联盟人)会云骑枪术很正常,单边红色眼影、是平平无奇的人类面貌。他为了掩人耳目,甚至不愿意假扮成普通的持明,而是伪装成天人。 刃究竟是如何认出来的呢? 丹恒去看游龙臂鞲。臂鞲沉默着,工艺精良的金属反射着月光。 他点了灯,拉开帘子看外头。玻璃反光映照出他的脸,药茶的功效还没有消失。外面在下雨,雨幕中,丹恒敏锐的龙眼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雨中狂奔。那个影子在往远处的山上奔去。 可能是熊,或者狼。又或者山中居住的野人。山鬼。 这个村子很怪异,山鬼夜巡、龙王嫁女。 丹恒盯着窗外那个无人在意的影子,开始怀疑自己今晚的经历是否真的只是梦。